歸夢狼河｜第六・京城暗計 (3)

明珠勝似萬斛愁，空在人間映晚秋。
照盡平生無好意，紅棠新月恨相侔。

尤珍以翰林院庶吉士入值南書房，原在南書房的內閣中書李孚青升調翰林院修撰，這安排看似別有深意，又似乎全然無關緊要，有人以此為茶餘談資，但朝中無論何事，都不如當日另一道旨意受人矚目——康熙皇帝已有半月時間不曾召人議事，三日後將在太和殿叫大起，商議台灣軍務。

這日康熙一如往常早起，卯時正初刻用畢早膳，在殿內批閱奏摺，辰時前換上常服袍褂，御駕太和殿。這半個月來，他除了去慈寧宮請安，不曾離開乾清宮，沉靜多時，如今只覺思緒清明，萬事成竹在胸。到了太和殿，四品以上官員朝覲已畢，他向階下一看，最前頭站著福全、常寧等議政王大臣及其他宗室親貴，後頭是索額圖、明珠、勒德洪、王熙、李霨、黃機三滿三漢六名大學士，再後頭是六部滿漢尚書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等，便微微一笑，說道：「今日叫起，為的商議台灣軍務。先前已有旨意給議政王大臣會議，和碩裕親王，你先給眾人說說。」

福全欠身領旨，向前踏了半步，說道：「議政王大臣會議詢問兵部滿漢尚書，台灣兵丁安插事宜，辦理甚是妥當，一應細務均有著落，日內謄錄完畢，呈請聖裁，無須在御前商議。」

康熙道：「戰功褒獎呢？」

福全道：「平靖海疆，福建水師提督施琅立了大功，建請加授施琅靖海將軍。至於超品爵位，議政王大臣不敢妄議。」

康熙道：「施琅除去海疆大患，得個超品爵位不為過。你們這『靖海』二字用得好，既授靖海將軍，受封靖海侯是理所當然。施琅著封三等靖海侯，世襲罔替。」

下頭官員聽皇帝一開口便是侯爵，甚且「世襲罔替」，不免有人驚愕出聲，康熙並不理會，問道：「還有麼？」

福全拿出一份摺子，說道：「施琅以下軍官褒獎都在這摺子裡。」

梁九功拿了摺子上來，下頭高士奇卻道：「皇上，臣以為，還有一人功勳當議。」

康熙接摺展開，口中問道：「誰？說說。」

高士奇道：「前線打仗，輸贏都在後勤。施尊侯靖海之功雖大，沒有福建總督姚熙止戮力以赴，依舊不能成事。臣以為姚熙止功勳也應商議。」

康熙低頭略一瀏覽摺子，見那上頭並未提到姚啟聖，便問道：「裕親王，怎沒提到姚啟聖？」

福全道：「姚啟聖並非前線將士，因此議政王大臣會議不曾討論，還由內閣拿主意。」

康熙道：「高士奇的意思，就是內閣的意思？」

明珠等六名滿漢大學士互看一眼，低頭道：「回皇上，不是。」

康熙居高臨下，見高士奇瞬間臉上變色，便道：「怎的，六位大學士有何高見？」

明珠見其餘人都看他，便跨前半步答道：「皇上，昨日有一份外摺到京，事關姚熙止官箴，要論功勳，恐怕不能不談此摺。」

康熙道：「摺子既到南書房，怎麼高士奇不知道？」又望向李光地道：「李光地，你知道那摺子麼？」

李光地就站在高士奇旁邊，此刻目不斜視，低頭答道：「回皇上，知道。」

康熙又看向明珠，明珠便道：「昨日翰林院請高澹人講學，因此澹人還沒見過這摺子。」

康熙對梁九功一使眼色，又道：「昨日倒是收了什麼外摺？拿上來。」

梁九功從明珠手裡拿來摺子，康熙展開一看，第一行寫著「福建水師提督金門鎮總兵官臣張英奇謹奏」，微微有些吃驚，再看下去便蹙起眉頭，讀到末尾抬眼向下一掃，見南書房數人之外，滿殿人都一臉茫然，便道：「這是曹寅代轉，張英奇的遺摺。照他當時所見，姚啟聖修繕船艦軍械頗多浮報濫銷，只他顧慮海戰在即，暫不聲張。如今既有此摺，論功議敘便不能馬虎，這摺子還交給南書房，著六位大學士與戶兵部吏部及都察院共同商議。」

皇帝說讓六位大學士與各部暨都察院商議，意思南書房內大學士以外如高士奇等人不須参與，高士奇聽得分明，雖然心下不忿，到底不敢在太和殿露出，只低頭拿眼睛看著地下。康熙看在眼裡也不理會，說道：「自從鄭克塽上表歸降，台灣應棄應留，朝中議論不休，今日讓你們暢所欲言，辯論清楚。」

李光地率先道：「臣以為，台灣海外彈丸之地，無甚關係，只因從未向化，肆行騷擾濱海居民，迄無寧日，皇上才興師進剿，實則即便臺灣未順，亦不足為治道之缺。如今海疆已靖，殊無留島之必要，遷島上居民於內地即可。」

高士奇在旁只不言語，前頭索額圖接口道：「阿哈以為李光地所言甚是。」

康熙眼睛一掃，說道：「保和殿另兩位大學士怎麼說？」

王熙李霨互看一眼，李霨先答道：「臣以為李晉卿說得是。」王熙卻道：「臣不以為然。」一旁文華殿大學士黃機道：「臣也以為李晉卿說得是。」

康熙道：「兩位武英殿大學士怎麼說？」

明珠勒德洪同聲答道：「阿哈以為台灣應留不應棄。」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六人當中，去留意見各半。你們不同意李光地的，倒把理由說說。」

勒德洪道：「台灣確實孤懸海外，卻非無關緊要。若只遷漢人居民回內地，此島還要落回荷蘭人手裡，且不能免於海賊重來盤踞，難道勢力一大，我朝又要興兵進剿？朝廷就便兵多糧足，也沒有這麼使的。」

李光地道：「皇上，臣不以為然。鄭氏已敗，其餘海賊盤踞台灣，不對中土抱非分之想，即便荷蘭人也不過希圖貿易，何來反覆興兵之說？」

勒德洪道：「翰林學士這話不對。明日誰能逆料？何以見得海賊不趁隙立足孤島，壯大聲勢？若果真盡遷漢人居民於內地，於海賊不是更加方便？」

李光地道：「這沒有的事，怎能拿來當裡由？」

勒德洪反譏道：「待沒有的事有了，倒也無須理由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起來，滿殿人除了明珠王熙，都是一臉錯愕。康熙聽了半晌，說道：「行了，你兩個別吵，朕都聽明白了。」思索片刻又道：「方才兩方意見，都是朝堂之上爭執，前線意見闕如，此刻不好便下結論。著六部九卿詹事科道兩日內彙整意見，具摺交由內閣整理，送福建水師詢問施琅。高士奇，此事就交給你了。」

高士奇冷不丁被點到，忙欠身領旨，康熙便道：「既不能定案，今日便議到這兒，待施琅上書再論。」

皇帝起身走了，留下滿殿人面面相覷。明珠走到高士奇身邊，將張英奇遺摺放在他手裡，一手托著他後肘往外走，笑道：「澹人，這是張靖少的摺子，實在不及知會，今日累著你了，你可別怪咱哥幾個。」

高士奇勉強一笑，說道：「晉卿也不提點我。」

明珠笑道：「他想著台灣去留，疏忽了，你也別怪他。」

高士奇與明珠同出太和殿，暗想，這人真乖覺，什麼東西都能抹平得油光水滑，便聽明珠說道：「方才皇上點名讓你處置此事，是給你做面子，你可仔細。」

他見高士奇不懂，在張英奇摺上輕拍一下，說道：「姚熙止功勞極大，可實在貪墨太多，能不摘他福建總督的頂子就不錯了。他丟了朝廷臉面，可不能再讓施尊侯也丟臉。你把內情整頓清爽，讓施尊侯心裡有數，別談棄台了。」

高士奇一怔，說道：「這⋯⋯難道聖意已決？」

明珠道：「張靖少出任金門鎮總兵官，也是密旨欽差，有密摺直奏之權，他早將福建內情稟明皇上，棄台不過平白便宜荷蘭人，又讓有心人當第二個耿精忠。這些索額圖、李霨、黃機都不知道，才會同意李晉卿。如今這算讓你明白，這等大事上頭，你千萬不要拂逆聖意。」

高士奇見明珠滿臉笑容，輕鬆自適，饒是他滿心怨言，此刻也不能不服明珠手段，便點頭道：「如此我明白了，多謝明相提點。」

|| 未完待續 ||

康熙皇帝沈潛半月，太和殿上輕鬆應付朝議。他以為入秋之後幾番風波終告平息，實則還有更棘手的事情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