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02|閱讀時間 ‧ 約 23 分鐘

詩丐與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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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自揚《歷代詩詞名句析賞探源》是我小時候的心頭好,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和我愛看霹靂布袋戲有關。書翻著翻著,不經意就碰上某角色的出場詩;或者,興來翻查角色詩號,往往有得。編劇引用的還不僅一般熟悉的唐詩宋詞。有角色便用了清人龔自珍「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

​《歷代詩詞》收有通州詩丐〈絕命詩〉:「賦性生來是野流,手持竹杖過通州;飯籃向曉迎殘月,歌板臨風唱晚秋。兩腳踏翻塵世浪,一肩擔盡古今愁;而今不受嗟來食,村犬何須吠未休!」霹靂老戲迷不難從中聽見非凡公子的高傲笑聲。

​所謂「通州詩丐」,就是個來歷不明的乞丐,倒斃金陵太平門外,官府查驗遺體,發現前引詩句,並將其收埋,立碑云:「通州詩丐之墓」。呂自揚賞析「一肩擔盡古今愁」句,說「人在淪落中,猶自不忘為家國天下蒼生擔憂,是仁人的悲憫宏願,更是才子的睥睨擔當」。非凡公子的人設,萬萬談不上「悲憫宏願」,小屁孩的「睥睨」倒有百分之兩百。

​詩丐才高(或至少口氣很大)而命薄;非凡公子眼高手段高,命運也遭遇重挫,以武林共主之尊飄零海外。他能夠再起,是對一具浮屍起了同屬天涯淪落的憐憫所牽起的機緣。日後,他之所以格外留意一名受惡少所辱的女子,也含有同樣的自傷憐人之心。

​我長大後慣用google,不常翻閱呂自揚這本工具書。但搜尋引擎又觸發另一種閱讀契機。偶爾,各式古裝劇典故正好出自手邊某書,就給了我尋書翻書的動力。「通州詩丐」事便見於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二》。

​不過,多年前購入的人民文學版《詩話》找不到相關紀載。這並非出版方的問題,而是袁枚自己改掉了。據黃一農〈袁枚《隨園詩話》編刻與版本考〉:「至於為何整條改換,疑因原先內容與朝廷自詡的盛世形象有嚴重落差,為避免授人口實,袁枚遂自行更訂。」袁枚長壽,歷康雍乾三朝,自然深知文字獄之險,是以用台灣戒嚴時期的比喻來說,心中不能不有個「小警總」。

​我讀黃裳《筆禍史談叢》,對清代文字獄最深的印象是,受羅織者被判死(相較於凌遲)已經算皇恩浩蕩。像雍正留曾靜性命,令其四處宣講前非,那是絕無僅有的「出奇料理」。何況該案的正主兒呂留良終究連同其子遭溯及既往、開棺戮屍。

​回想個布袋戲人物,還能牽扯出古籍版本考證,只能說(歷任)編劇太有才。談起武俠創作旁徵博引,從而自成一門研究領域,多數人會想到金庸。其實霹靂的文化底蘊在通俗劇種中也不容小覷,可說以商業撐起文化門面,以文化佈置商業廳堂。就戲劇綿延的活力而言,套用美劇劃分法和動畫片歌詞:一季又去一季來,恰似擊鼓聲不改(seasons go and seasons come, steady as the beating drum)。

​另一方面,戲雖長在,江湖風波險惡,淘盡多少風流人物。然而,編劇來來去去,觀眾去去來來,總有角色歷久,總有記憶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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