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林白夫人圖/轉載自網路,設計:Nicole
編者按:縱使光陰已過68年,安妮.羅伯.林白(林白夫人)的《海之旅》(新版譯為《大海的禮物》)仍充滿之於女性生命、女性歷程、女性命題的洞見與反思,並不因時光而消磨、而落後……本文的特殊是透過兩個不同國土、兩個世代、兩個蟄隱的女性所展開的對話與沈思。以致既含攝了女性普世的命題,也表述了東西方不同的心靈向度與叩擊。
覺醒,即從此刻!內在之旅,亦從此刻!無論是男是女,或老,或少,皆從此刻! 山雨過後,我在山徑上散步。五月的昏暮,春光漸寂,山梔子綻開一朵朵素白的花絮,漫山攏著一片沉澱的幽芳;乍乍綻開的數朵野牡丹,清明著一張張粉紫色的容顏,流過我寂然的思惟。
在這山徑的冥思中,不同於昔日的,是思惟中流灌過一座豐饒的海洋,一葉諾亞方舟般呼吸涵泳、飄移自適的島嶼,一片潔白無垠、靜默開展、任憑潮汐的沙灘,以及一只只晶瑩閃爍、饒富情感、饒富象徵、饒富慧解與洞見的美麗貝殼。
它們明亮著,是沙灘的眼目,也是島嶼的眼目,更是生命內在的眼目,與覺知。
透過它們,我在山徑與居住海濱的林白夫人展開一連串東方與西方、女性與女性、索隱者與索隱者、人類心靈與生命流程的層層對話。四十年光陰,宛如昨夜山雨,沖刷過解體的蘇聯、坍倒的柏林圍牆、夢魘的納粹;衍生腥紅的高棉、黑色的衣索匹亞、殺戮的波士尼亞……歷史前行,文明前行,科技前行——而人類的命題卻一如既往!生命之道也照舊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地複雜、分裂、淤塞、矛盾!亦一如既往地艱鉅、困頓、忐忑、掙扎!
一如既往地波濤洶湧,亦一如既往地勇往直前!
猶如林白夫人於離開海濱的彼時所發出的自省與質疑:「回到那樣紛亂而多元化的生活中,我是不是將再度被錯誤的價值觀所壓迫?那種價值觀注重的不是質,而是量;不是靜止,而是快速;不是沉默,而是嘈雜;不是思想,而是言語;不是美麗,而是貪婪……我將如何抵擋外界猛烈的攻勢?又將如何在分裂的外力之下保持自我的完整?」——迴音依舊。二十世紀的倒數幾年,我們同樣面對著如此龐歧的價值與分裂的命題,只是更形的嘈噪、尖銳、與喧囂;更形的焦慮、混淆,而亟需解決。
人類的內在之路從不息止,而了解自我、回歸自我是朝聖不二的起點——過去如此,現在、未來亦然。女性如是,男性亦然。
這是人類同體的道路,同體的覺知、陣痛、與可能。
隔著時光的間隙,我在相思木明黃的落徑上,聽著海濤,瞭望岑白沙岸上的林白夫人——她耐心拾起一枚枚貝類、編年綴事,依著女性豐沛的情感與纖敏的直觀,自不同扇頁的流動與開啟中,聆聽自我內在的音聲,規劃出女性成長的軌跡與痕摺。
她的手勢,從容、舒緩、而和諧,始終保持著舞蹈者一般曼妙而均衡、自由而開展的韻律。每一枚貝頁皆是一種象徵,一段女性經驗的詮譯與鋪排──
峨螺殼,自我之旅的出發。生活必須如峨螺一般選擇一個簡單、素樸、而易於背負的殼甲,始能抵達內在心靈的平靜。方法即是「簡」與「減」,去除沉汰,簡化生活。
玉螺,尋回自我內在泉源最好的方法即是獨處。如維吉尼亞.吳爾芙主張的「女性在世界上尋求一席之地以前,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唯有如此,始能於不斷轉動的外相,保持靈魂的靜止。
櫻蛤殼,一切人際關係純美、和諧、了無污染的最初。兩性關係尤其如此,如櫻蛤殼的形象一般,兩半邊完美無瑕的貝殼相互連接,全然對稱,彼此將初昇的旭日反映在對方臉上,自成一個完美、獨立、而封閉的世界。
蠔殼,兩性婚姻的寫照。蠔殼傴僂的背脊黏附著許多微小的貝殼,表面凹凸崎嶇,形狀彷彿不斷向外匍匐擴展;猶如婚姻的面相,兩性各以一條條不同質地、不同韌度的繩索,相互交纏、黏附,編造成一張繁複龐雜、堅牢緊密的生活之網。
葵螺,中年的高原,生命的第二個青春期。孩子離去,事業穩定,生活的義務與責任大抵實踐,於空巢時期,兩性不妨學習孵育小葵螺之後,即自行棄殼而去的母葵螺一般,於自由、開放與尊重間,拓展自我、尋求情感、心智、文化、精神層次的成長與豐滿。
幾只貝殼,象徵淨化的心靈,以及海洋的眼目。人類須以一雙島嶼的眼睛觀看世界,盡可能接近自然以加深對生命無常的了解,以及對生命循環的信心。唯有深諳「留白的藝術」,簡化生活,始能於體力、智識與精神生活中取得平衡,返歸完整的自我。
而圓滿之道,建立於自由、開展、從容活於每一當下的片刻片時;建立於如彼海濤一般的耐心——信心——坦率,以及檢樸——孤獨——無常。
那是海洋之道,亦是圓熟之道。
暮色漸冥。闃暗的山徑傳來鈴蟲幽寂的鳴音。隔著暗夜,即使看不清沙灘上的身形男女,我亦能自貝類的敘言與音聲中,分辨出書寫著女性的質地。這是一本「女人所寫的書」;而「女人」二字,在這裡,意味著至高的禮讚與激賞,乃至獨一無二的喝采與認同。唯有女性,始能以如斯豐沛的感性和靈剔,自貝類纖美的紋理中聆聽生命幽邃的肌里;也唯有女性,能以如斯敏慧的直觀與洞見,自自然的韻律間尋找內在遷移的座標,與節奏。
或者,女性,一直地,是天生的舞蹈者罷。於自然與現實、婚姻與牢籠、丈夫與孩子、瑣屑與性靈、獨處與分享、封閉與開展、狹隘與博愛……之間擺盪舞蹈,傾力維持著舞姿的勻稱與和諧——就這點,林白夫人,無疑地,是其中的翹楚——她聰明、世故、練達、而洞悉!理解生活、經驗生活、且深諳生活每一微瑣的篇章與環節,擁有同儕女性罕見的睿智、成熟、與博觀。
然而,二十世紀末的今日,一切俱在激越的分裂、繁衍、變盪、與潰解之中……架構飄移,人性幽微,生命向始未曾依照合理的規劃完滿走完每一設定的流程。一部分女性始終孤寂漂游於峨螺、玉螺的階段,汲汲尋索、汲汲奮戰。一部分則永遠停滯於櫻蛤殼。一只扭曲變形,並不完美,日益質變、日益壓縮的櫻蛤殼,其中,佔有、支配、壟斷、宰控、嫉妒、競爭、黏附……被視為「愛」的真諦,役使濫用。即使幸運進入婚姻蠔殼的階段,亦僅意味著,更牢不可破的綁縛,以及更合理的奴化與窄化。
而之於另一部分,後蠔殼階段,只是兩只失焦的心靈,空洞、麻木、疏離、絕望、相互別開顏面……中年高原未始攀昇!自由、尊重、開放、獨立未始抵達,葵螺的階段宛如旱地蓮花一般地,苦澀而遙不可及!
每次海潮靜靜地退落時,留下的不是一片死寂,而是另一個活生生的世界。當退潮之後,在那樣水晶般靜止的懸空當中,我們窺見了漲潮時在海平面下的神祕王國,有滾動著的海螺殼、白淨的海膽、還有鑲在沙石之中的圓形大理石。無數色彩繽紛的蚌蛤在海水的泡沫中閃爍著,牠們的雙殼一開一合像極了蝴蝶的翅膀,這樣靜謐的退潮是如此地美,美得絲毫不遜於每個漲潮……
一九五五年,沙灘上的林白夫人,之於生命必來的退潮期,曾經發出光亮的期許。
炎惱濁世,證於生命真實的面相,退潮,意味著心靈的挫傷、否定與驚恐。它的發生,猶如海嘯、船難,木屑紛飛、船艙解體……亦宛如洪流淹沒的村莊,瘡痍滿目,充斥著瘟疫、災難,充斥著雞狗人畜難聞的屍味,亦充斥著心智、情感無以流洩的荒蕪與痛楚。女雕塑家卡蜜兒.克勞岱爾不啻是最佳的典範,在激越的蝕奪與退潮之後,餘下的僅是癱瘓的心智、潰毀的神經……
理想的退潮並未到來!一九七五年,二十年後,真實體驗後蠔殼階段,發現它只是一枚「廢棄的貝殼」,潛藏著無盡的孤獨、空虛、與惶恐,林白夫人回顧既往的天真,發出如是的省思:「認知的過程原本就是痛苦的……雖然如此,意識的覺醒最後總會引領人們成長獨立。」
善哉斯言,意識的覺醒!
而覺醒,即從此刻!內在之旅,亦從此刻!無論是男是女,或老,或少,皆從此刻!無須等待另一完美的櫻蛤殼、蠔殼或葵殼。缺乏此刻的堅持探索、勇敢前行,無論任何階段,愛、自由、尊重、圓滿、與開放,皆不會憑空來到;因為,一向地,它們奠基於人格清明的成長與持續的累積。
覺醒於此時此刻,亦即佛家至簡的一偈——「活在當下!」——這是內在朝聖永恆的命題,無數僧侶、無數人類,皆於歷史的潮汐中持續行向此一命題。終極之境是覺醒有情的愛、慈悲、圓滿、智慧、與和諧。
軌道一如既往!
輪軸緩緩向前推動與前行。
(本文轉載自《 雪色青缽 》一書,梁寒衣著, 遠流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