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
救護車的聲音。
一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站在便利商店門外，正準備回家。
我動了動右手，手裡傳來了塑膠袋的觸感，低頭一看，裡頭放著剛買的微波便當。才回想起來，現在是正午時分，天氣很熱，但親自料理更麻煩，於是我選擇外出購買午餐，但因為忘記攜帶遮陽傘，而被曬得汗流浹背。
汗珠順著後頸流下，沾濕了衣領。
不適的黏膩感促使我不顧形象，拉開衣領隨意搧了搧。
「熱死了……」
然後——
然後我聽到了尖銳的煞車聲，好耳熟，好像聽過數十遍了。
有一個人正在穿越馬路。
一切就宛如慢動作。
車子撞了上去。
慘叫聲。
血。
而我的脖子就像被緊緊掐住般無法呼吸。
驚呼聲，喇叭聲，跑步聲，救護車的警笛聲，狗兒狂吠，人們議論紛紛，擔架的滾輪與柏油路的摩擦聲，救護車的警笛聲、救護車的警笛聲，耳朵裡一直迴盪著救護車的警笛聲，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
然後——然後我就從夢裡醒了。
一睜開眼，噁心感就從胃底直竄上喉嚨。我揮開棉被，抓起床頭旁的垃圾桶朝裡面猛吐。
※
「你又做那個夢啦，還真慘。」
我敘述完今早的慘況後，同事一邊攪拌著碗裡的麵一邊回應。但才沒攪拌幾下，她似乎覺得辣粉加的還不夠，又拿起桌上的罐子往麵裡甩了甩。
我不想直視對面變得鮮紅的那碗麵，將視線落在手邊吃到一半的排骨飯，可是滿腦子被夢境佔據的我，遲遲不想再吃下一口：「都已經過好幾天了，我還是會夢到那時候的畫面，真的好討厭。」
同事點點頭，然後把麵吸進嘴裡，咀嚼幾下後說道：「要不要去看醫生啊？看精神科……還是心理諮商什麼的？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吧？我聽說過啊，目擊可怕事件的人，可能會有創……創什麼群……」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對對，就是那個！啊你也知道嘛！」
我早就查過了。
我懷疑自己精神出了狀況，昨天才剛查詢網路有無類似的案例，想拿來參考，就看到這個名詞。可是，我除了做惡夢外並沒有其他症狀，平常回想事故時也不會感到特別不適，再加上，距離事件當天只過了四天……應該也不算很長，或許腦袋只是受到暫時的衝擊，需要休息一會兒，再過段時間就會自然痊癒了也不一定。
——思考到這裡，我把視線投向對面。只見同事手拿筷子的動作毫不停歇，不斷把麵條送進嘴裡，一副吃得津津有味。
「我……打算再觀察一陣子。」
講述自己下判斷的理由很麻煩，所以我只傳達了結論。
※
又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
一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站在便利商店門外，正準備回家。我往手裡的塑膠袋一看，裡面有我剛買的便當。中午本來想自行下廚，卻因為過於麻煩而選擇外出購買，理所當然被曬得汗流浹背。
汗珠順著後頸流下，沾濕了衣領。
不適的黏膩感促使我不顧形象，拉開衣領隨意搧了搧。
「熱死了……」
然後——
然後我聽到了尖銳的煞車聲，好耳熟，好像聽過了數十遍了。
有一個人正在穿越馬路。
一切就宛如慢動作。
車子——
一瞬間，有別的存在奪走了我的視線。在隔著一條馬路的樹下，有一個女孩子站在那裡，她一身粉紅色、穿著相當顯眼，並掛著笑容，直直對著我看。我嚇到了，因為我不會記錯的，那個女孩，那個女孩是我小時候看過的卡通裡的角色，是我非常、非常喜歡的「魔法少女」。
「太好了，你注意到我了！」
這道聲音就跟記憶裡一樣，可愛又有活力。好久以前，坐在電視機前的我經常會被這份活力渲染，而跟著充滿精神。
然而，我的喜悅很快地轉為疑問：明明彼此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為何我能清楚聽見講話的聲音？該不會是因為，這是一場夢——
當意識到這件事的下一秒，我醒了。
一察覺自己從睡眠中醒來，我立刻伸手拿起床邊的手機確認：時間還早，設定的鬧鐘也還沒響。同時，我也立刻察覺，這是自從目睹那場事故以來，第一次沒有做到惡夢，可是……
「可是，我剛剛……是夢到了什麼？」我完全想不起來夢的內容了。
※
「那不是很好嗎！？」
我一分享完今早的喜訊，露出笑容的同事馬上大喊。但我覺得這在店裡似乎太大聲了，而尷尬地望了望周遭，幸好本來就喧囂的店內不缺這點聲響，完全沒人在意。
「總之你已經沒事了嘛，太好了！」像是注意到我的反應，同事又故作誇張地壓低音量，然後用筷子指了指我面前的便當：「那就算是慶祝康復，這我請你。」
「不用啦這種事情……」雖然我們本來偶爾就會互相請客，但這回不知怎的讓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想趕緊轉移話題：「啊，對了，雖然我很確定我沒夢到惡夢，卻也想不起來夢到什麼了。」
說來也不可思議，作惡夢的這幾天，我都能回想起夢境裡的情節（畢竟是我實際經歷過的事情），但昨天一覺醒來，腦袋雖然還殘留著曾作過夢的感覺，卻對夢境的內容毫無印象，連個畫面或是任何出現過的物品都無法回憶起來，這種微妙的感覺讓我心底留下了點疙瘩。
「那不是很好嗎？」
同事又重述了剛才說過的話語，這次是很普通的音量。
「記不得夢裡的內容才是正常的吧。」
※
好像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
一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站在便利商店門外，好像正準備要回家。我往下一看，發現手裡的塑膠袋有我剛買的便當，才想起來，我似乎是在中午到外面購買午餐，還被曬得汗流浹背，累得半死。
汗珠順著後頸流下，沾濕了衣領。
不適的黏膩感促使我隨意搧了搧。
「熱死了……」
然後——
然後我聽到了尖銳的煞車聲，好耳熟，好像聽過了數十遍了。
有一個人正在穿越馬路。
一切就宛如慢動作。
車子——
「怎麼又做這種夢！大姐姐你不要緊吧？」
我隨著聲音往旁邊看，一位嬌小的女孩子就站在我右手邊，眼裡充滿了擔憂。
而四目交會的那瞬間，我全都想起來了：這是一場夢、是我這幾天常做到的惡夢，而我昨天之所以沒有夢到惡夢的後續，正是因為這個女孩——這位我很喜歡的魔法少女的出現。
「我……這裡……」
我有好多想說的——小時候我有看你的卡通，我好喜歡你，但為什麼我會夢到你？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這場夢又是怎麼回事？還有……為什麼一看到你，路上的車就消失無蹤，惡夢立刻終止了呢？
但所有的話語與疑惑都卡在喉嚨裡，見到喜愛角色的波濤洶湧壓過了一切，無法組成完整的言語。
見我吞吞吐吐，女孩只是搖搖頭，淘氣的笑了笑，就和小時候在卡通裡看到的一模一樣。
「不要想太多了，既然都在夢裡醒來，就來玩吧！」隨著這道話語，一根白色的長杖憑空出現在我們之間，上頭有大小不一的緞帶，頂端鑲有一顆菱形的寶石。那是她施展魔法用的魔杖。
「白色的羽毛啊，帶我們飛翔吧！」隨著女孩嘴裡唸出的咒語，我們腳底下出現了白色的光芒，然後我的身體變得輕盈，開始漂浮在半空中。
「……哇！天啊！」
這是很不可思議的感覺。我心底明白這是場夢，什麼都可能會發生，但又同時相信這就是「魔法」，魔法是確切存在的，就在我眼前。
「要去哪裡好呢～總之，先往城堡前進吧！」
城堡？這部卡通有出現過城堡嗎？我心底抱持著這份疑惑，被牽起手，往高空飛去。飛行的途中，我忍不住往下看，腳下的街道變得越來越小，剛才所在的地方已經幾乎看不見了。然後我又往上看，有座巨大的城堡正飄在空中。
這座城堡，是在另一部機器人卡通裡登場的、主角們的據點。雖然那部卡通我只看過一、兩集，可是浮在天空的城堡讓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樣子耶，好期待喔！」
「你也不曉得內部的樣子嗎？」
「對啊！我只知道你知道的事情而已。」
這句話，硬生生把我拉回了現實。
儘管我對於這份相遇感到雀躍，對於能與喜愛的角色對話感到高興，但，這個女孩終究是我的夢，是我的幻想，是我的大腦想像出來的。
是不存在的。
「我存在不存在，有那麼重要嗎？」
就像是聽到了我內心的話語。停下飛行的女孩，轉過身，用兩隻嬌小的手握住我的手，用那過於明亮的雙眼望著我。我彷彿可以在她眼裡望見我的倒影。
「大姐姐，現在這一刻，開心嗎？」
我愣了幾秒後，點點頭。
「那就夠了，只要能開心就好了……我啊，希望你能一直笑咪咪的！我一直、一直、一直！都這麼希望喔！」
「……」
在過去曾賜予我活力的這道聲音，現在卻令我想哭。
「那麼接下來，就出發去城堡探險——」
「等、等等，我有其他想做的事。」
我拉住準備轉身繼續飛行的女孩。
就算是夢也無所謂，就算是假的也無所謂，只要在這瞬間跟你在一起就好了，所以……
「我想就這樣，和你四處飛來飛去，可以嗎？其實我小時候，一直都希望能和你在空中散步……」
那雙圓潤的眼睛逐漸睜大，然後笑容滿面地用力點頭。
「當然好啊！」
於是我們手牽手在空中飛著，無止盡地飛著。
不論朝哪裡飛，周遭都是晴朗的藍天，太陽絲毫不會炎熱，光線絲毫不會刺眼，城堡不知何時消失了，我們身邊除了彼此與白雲之外什麼也沒有。
這段時間真的好開心。我好想就這麼飛著，飛到天涯海角，飛到宇宙的另一端。我也好想，把這一刻牢牢記在心裡，這份奇蹟般的相遇，這份美好的經歷，我不想忘記。
我不想忘記。
我——
我回到了現實，不知不覺之中。
我伸手拿起床邊的手機：時間還早，鬧鐘也還沒響。
然後，我深吸了口氣，閉上眼，試圖回想剛才的夢境，卻依舊想不起來夢到什麼了。
※
「唉呦，你也想太多了吧。」
我分享完今早的結果後，同事邊攪拌著麵線邊回答：「忘了就算了，沒做到惡夢就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啦，可是我總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事情。」
和先前一樣，我做了夢，而且不是那場事故的惡夢，是個感覺算是愉快的夢，卻仍然想不起來夢境的內容，只知道心底留下了很溫暖的感覺，還有我「不想忘記」的念頭。
似乎是看到我沉浸在思緒裡，同事在我面前揮了揮手。
「唉呦不要想了啦！你啊，就是這樣才會有壓力……啊，小莉，你也來這邊吃飯啊！」她對旁邊經過的另一位同事招了招手。
但對方來回看了看我們，似乎沒有打算在旁邊的空位坐下。
「太擠了，我去別的地方吃。」
「這樣喔……啊對了！我跟你說喔，她原本不是一直在做有關事故的惡夢嗎？昨天開始就沒有了！很值得高興吧？」
「……原來如此，那這盤小菜就請你吧。」
她這麼說，並從自己的托盤拿起一小盤木耳放到我桌上。
「不、不用啦……」
怎麼又被請客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想把食物還給他，但對方不留給我拒絕的空間，逕自朝別處走去。
「雖然態度有點冷淡，但小莉也是很關心你的喔。啊，我可以吃一塊木耳嗎？」
「好、好啊……」
明明只說一塊，那雙筷子卻夾了兩塊走。
真的很好笑，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
※
再也沒有救護車的聲音了。
在這次的夢境裡，我跟她去了好多地方冒險。
我們首先飛往了圖書館，在地下室裡的泳池與企鵝一起游泳。
然後我們隨著秘密通道來到了百貨公司，走進透明的電梯後，跟著電梯飛離大樓，像是搭著火箭般朝遠方飛行。
接著，我看到了好久沒去的社區，讓電梯降落到地面後，我一邊向她介紹這附近一邊四處逛街。
最後我們在路上發現了一張藏寶圖，並來到學校教室裡尋找失傳的寶藏。
回過神來，我們已經玩了好一陣子。而現在，我們一同坐在電影院裡，看著前方上映著她的卡通。螢幕上的她正施展著魔法，阻止壞人的計謀，拯救學校裡的同學。
「我很感謝你。」我說「謝謝你，出現在我面前。我真的、真的玩得好開心。」
周遭的座位上坐滿了人，但這些人的身影都很模糊，因為他們都是幽靈，只有我跟她是活著的。
「不客氣。能跟你一起玩我也很開心喔。」
「可是，或許，等到清醒後，我還是會忘記你……明明我是那麼不想忘記你……對不起……」
滿是愧疚的我，感覺被她用手指點了點手臂，於是我往她的方向看，映入眼簾的，卻是開始變得透明的身影。
「就算你忘記這場夢，就算你忘記我是誰，甚至再也想不起來我的存在，我都不會在意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夢境要結束了。
我盯著她透明的臉蛋，努力想記下這一切：「因為，你就是我自己？」
她搖了搖頭。
「因為，我最喜歡你了。就像你最喜歡我一樣。」
她伸出手，指著我的胸口。
「我一直都在『這裡』喔。」
※
我張開雙眼，昏暗的房間已經射入了些許的陽光。
我的心裡十分明白，我沒有做到那場惡夢，而且將來再也不會夢到了。
同時，我試圖回想剛才的夢境：我似乎去了不少地方冒險，似乎有個人一直陪著我，似乎是場相當開心的夢。
我的心裡十分平靜，卻同時也充滿了感謝與溫暖的心情。
而那個人，那個女孩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