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六

　　太湖以東十五里左右，是寒山寺。寒山寺之名，是因中唐詩人張繼所作的《楓橋夜泊》而流芳至今，然而現在的它，既非千古名剎，亦不是香火鼎盛的釋教中心，只是一個座落於姑蘇城外，偶有鐘聲迴盪，客船漂過的小佛寺。

　　這座不起眼小佛寺，卻入了當今聖上跟前，寵信程度僅次於上官舍人的紅人──潘文雙的眼底。

　　　　　　　　　佛

　　　　　　　釋迦，聖賢。

　　　　　　悟四諦，轉三輪。

　　　　　光明遍地，智慧通天。

　　　　慈悲憐貧弱，寂定降邪魔。

　　　杳杳寒山石徑，隱隱更無人煙。

　　縱有萬貫纏腰響，不如千日盤膝靜。

　　潘文雙手捧前任住持遺留的詩集，細細閱讀，神情淡漠。

　　「大人，寧澈寧公子、桓古尋桓少俠、以及東滎派談皓談女俠、羅韞盤羅少俠求見。」門外，侍衛恭謹稟報。

　　潘文雙的視線仍黏著手裡的書卷，「請他們稍等。」

　　又過好一會兒，她才捲起書軸，長身穿衣披巾，對鏡擦脂抹粉，盛裝打扮後，開門出房。

　　堂上，四客正坐以待。

　　「不好意思，奴家正好有事在忙，讓各位苦候許久，切莫見怪。」纖若無骨的腰隻挨坐桌邊，並命侍從：「端些茶點上來。」

　　談皓道：「倏然造訪，潘大人有閒接待已是榮幸，怎會怪罪呢？」

　　潘文雙燦笑以對：「奴家近來諸事繁雜，難以抽空拜候，請別放在心上。」言談間，目光落在寧澈與桓古尋上。

　　「潘大人多慮了。小弟這兒永遠為大人留一個位置。」寧澈道：「況且小弟此次來訪，是有求於潘大人。」

　　「哦？」她明知故問：「寧公子所求何事？」

　　他也不拐彎抹角：「清除叛黨一事，小弟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優雅地啜了口茶，潘文雙才問：「你想怎生赴蹈呢？」

　　桓古尋道：「如果你要去常州，我們也要去。」

　　皓齒整齊如貝，潘文雙微笑：「明秀行館一事，果真是你們做的。」

　　談皓不動聲色，惟羽睫輕振，另一邊的羅韞盤就沒那個定性了，先是疑惑：「明秀行館？」然後不敢置信地望向寧澈：「你們倆幹了甚麼好事……」

　　未及答話，潘文雙再道：「爾等如是膽大包天，謀殺朝廷命官，不怕奴家一聲令下，讓你們人頭落地？」話說得雖狠，然她面朝窗外一棵挺拔的古松，像是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瑣事。

　　「不論是依人品或能力，武伯信都不是你的好夥伴。」桓古尋道：「太湖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沒有我們，而今蘇州就是晉淵莊的，你也沒那個興致在這兒喝茶吃果乾。」

　　潘文雙瞟了他一眼：「數日未見，桓大哥的氣焰高漲不少。」

　　「阿尋說的是事實。」寧澈亦言：「就我看來，較之十二年前，晉淵莊變聰明了。不再逞勇起兵，而是用更隱密、更有耐心、更能在暗處痛擊朝廷的方式，一步步蠶食中原各地，企圖奪走天下。」

　　「那麼……」桃花般的眼眸垂下，狀似溫婉：「你們料到晉淵莊下一步會往何處走了？」此問直指核心，再次令寧澈暗嘆此女著實不好對付，他道：「大人果然冰雪聰明，我們的確不明叛黨目前的動向，但經太湖一役，雙方對彼此均是除之而後快，即便吾等甚麼都不做，他們也必定上門尋仇，這亦為小弟今天登門拜訪的原因，一來為確切掌握叛黨的消息，二來，我們需要潘大人的照拂。」

　　「照拂……」她笑了笑，道：「老實跟你們講，你們攔截到武伯信的書信，沒自個兒跑去常州，卻先來找我，真為明智之舉。」

　　桓古尋歪著頭：「為甚麼？」

　　「奴家和武伯信不是一路人。」潘文雙答。

　　其他人猶在思考話中之意，談皓已然領會：「你們是競爭對手。」

　　「爭甚麼？」寧澈仍舊不解：「一個只會燒殺擄掠，剝削民財的狗官，怎能使潘大人忌憚？」

　　「他若不姓武，自然沒他的事了。」談皓為其解惑：「近年聖上不斷提拔自家族人，武氏聲勢之大，連李唐宗室見了，也要禮讓三分。」

　　羅韞盤不禁疑問：「這樣的話，潘大人不是理應……和武家人打好關係嗎？」

　　「武氏若有一丁點真材實料，朝堂之上便不會有潘文雙的名號。」平淡的語氣隱含不屑：「姓武的除了聖上以外，全是只會阿諛奉承、趨炎附勢之輩，難擔重責。聖上會選用族人為官，主要是為抗衡李唐舊部，她真正會委以大任的，僅只她一手拔擢，從低位憑真本事爬上來的人。」

　　「譬如上官舍人和你。」桓古尋恍悟。

　　櫻唇微彎，續道：「武伯信是魏王武承嗣的族兄，武承嗣想當太子，可是聖上始終看不上他，是故他亟欲立功，若能剿滅叛黨，離儲君之位不遠矣。」

　　「先不說他當不當得了太子，光就識人方面，魏王會選擇武伯信這種人，足見其任人惟親，無視仁義，如何服眾？」寧澈冷笑：「只怕他所查到的，不過是晉淵莊在常州布下的障眼法罷了。」

　　「奴家和寧公子所見略同。」潘文雙道：「還記得你們追查張仁愈時，追到他落腳的染坊嗎？徹底搜查染坊後，幾無所獲，僅在一處靠牆的桌底下，搜到一小片茶葉，詢問洛陽各家茶鋪，應為常州紫筍茶。」

　　談皓說：「紫筍茶是茶中上品，那群叛黨倒懂得享受。」

　　「那就怪了。」桓古尋撥了撥前髮，「那間染坊很簡陋，衣服褲子沒幾件，看得出主人不想在那兒留下太多痕跡，偏偏落了一片名茶的茶葉。」

　　「奴家也懷疑這片茶葉是故布疑陣，雖早早查出茶葉來源，卻沒動身，後來不小心給武承嗣得知有這片茶葉，他硬闖大理寺要走後，便叫武伯信調查一番，其推測與奴家的如出一轍，武伯信遂藉口觀摩江南的人文地理，走一遭常州。」搜檢工作為人攪局，理應大為不快，然則唇瓣開闔、吐氣如蘭間，嘴角一直保持著狡黠的弧度。

　　寧澈跟著揚起唇角：「魏王會獲悉此等機密，是潘大人故意洩漏出去的。」

　　果見美艷的笑意更甚：「再怎麼說眾人皆欲早日除去叛黨，與其藏掖著甚麼都不講，不如給他些甜頭，順便幫我點小忙，查明這片茶葉究竟是迷惑人的陷阱，還是粗心遺落，免得他真來扯奴家的後腿。」咬了一小口甜中帶酸的棗乾後，又續：「除此之外令我在意的是，晉淵莊的據點那麼多，卻遲遲查不出個所以然。洛陽郊外的染坊，以及在中橋襲擊我的老漢，後被同夥毒死身亡的小屋，事後追查，染坊和小屋分屬於鄭州毛氏及汴州衛氏的某兩位族人，但這二人一個前年就死了，一個臥病在床超過五載，不可能勾結叛黨，向其眷屬討要地契，卻因他們的家族事業做得很大，家人不是每筆資產都清楚，連老爺有在洛陽有置產都不曉得，當然也不知把地契扔到哪兒去，至此，線索就斷了。」

　　「他們在太湖也用了同一招。」桓古尋苦思不得其解：「晉淵莊怎能和這麼多富商望族來往？」

　　「他們不是直接和老爺打交道，而是透過老爺的兒女甥姪。」羅韞盤塞了滿口蜜餞，邊嚼邊道：「銅駝坊住著一個賭鬼，姓元行三，街坊們都叫他三元。元氏在洛陽很有威望，也很有錢，可以讓三元從年初一賭到年三十不停歇，有次賭坊的人上門討債，三元臨時沒錢還，跑回家偷了一張地契作抵押，氣得他老爹七竅生煙，揪著三元的耳朵去衙門受審，縣老爺費了好些心力，才斷清這門家務事。」

　　寧澈恍然：「晉淵莊便是以此四處坑矇拐騙，訛來小房小地作據點。」

　　「他們在洛陽的那兩處據點，不僅屋契地契，裡頭的桌椅染料，床枕衣物，奴家也一一檢查其來處，花了近一個月，總算看出些蛛絲馬跡。」兩根玉指按桌推前，指頭離桌時，桌面多了兩粒短短圓圓的秔米，「染坊及小屋內皆搜到這種米粒，此為原產於蘇、常兩州的香秔。小屋沒有其它五穀雜糧，染坊灶房內的米種亦與此不同，顯然香秔不是作為糧食而同現兩地。」

　　「這也是信號嗎？」桓古尋掇起其中一粒端詳。

　　「又或者……」食指一下一下地敲著木桌，寧澈沉吟：「是因為他們均去過同個所在。」

＊＊＊＊＊

　　初步擬好對策後，太陽已隱沒至山下，走夜路回杭州不安全，桓古尋四人遂留宿於寒山寺，寒山寺僧人沒幾個，客房倒是蠻多的，算上潘文雙及她帶來的侍衛阿保及婢女小盈，共有七名外賓入住寒山寺，仍有空房。

　　蘇州城內有豪華客棧不住，潘文雙反而跑到有些偏遠的寒山寺，無非是因這兒的澡堂用的是溫泉水，終年煙輕水熱，雖說最近天氣日漸暖和，但在夜深人靜時泡泡溫泉，拋開世俗雜務，舒緩心神，著實是人間一大享受。

　　時近三更，寒山寺大部分的僧客皆已上床就寢，潘文雙亦大致處理完手頭上公務，遂抵桌一推，離座起身，拿過汲水的木盆、擦身的毛巾、洗浴的澡豆及換洗的衣裳，施施行向澡堂。

　　進到澡堂，即見兩排格子高櫃分踞左右，為更衣室，再走過一扇門，裡邊才是淨身泡澡的浴池。

　　抽開梅花金釵，烏髮如瀑流瀉，螓首輕擺，一頭青絲便似波浪般抖了抖，素手爬順髮絲後，熟練一挽，紮個簡單的髮髻，以免洗澡時弄濕頭髮。綁髮時，眼角餘光瞥到對邊的一格櫃子裡，放著一團隨意折疊的衣物，以及一根玉簪，她知曉是誰，也不在意，手扶衣櫃，彎腳脫去絲履羅襪，再解開衣帶，石榴裙順著美好的胴體溜下，堆積在赤足周圍。

　　踏出衣圈，拾起地上的衫裙鞋襪攏好，放入衣櫃，她身無遮蔽，僅揣著木盆，推門入內。

　　門扉甫敞，滿室的水氣氤氳撲面而來，此間有兩座浴池，第一座較小，是為沖澡洗身，第二座較大，這座才能入池泡湯。

　　浴室的門一開，溫泉泡得正舒服的談皓當即遮住胸脯，見來者是潘文雙後，鬆了口氣。潘文雙朝她燦爛一笑當作招呼，而後在小池子洗淨身軀。

　　淅淅瀝瀝沒多久，即聽水聲嘩啦，潘文雙跨過石砌的浴池邊緣，靠坐池邊的臺階，水深恰恰淹過酥胸。

　　同為女性，以往在東滎派不是不曾與人共浴，但自從搬入青玉園，談皓獨居慣了，早就回不去年少時和同儕寢食洗漱的日子。她與潘文雙分坐浴池對角，兩人赤裸相對，久久無語令她倍感彆扭，於是開口搭話：「潘大人當真憂國憂民，忙到這麼晚才有閒暇沐浴。」

　　潘文雙頭枕池石，目蓋熱巾，雙臂大大方方地擱在池邊，「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談皓回了一句每人都想得到的話：「有大人佐君，實為萬民之幸。」

　　「哪裡。江湖有你，才是百姓之福。」潘文雙同樣客套，隨口又問：「怎地不見令師兄？」

　　「師兄他……他尚有要務在身，不克前來。」其實是桓寧二人到杭州城時，先遇到同在此地的羅韞盤，兩人沒理會他的扭扭捏捏，硬是押人帶路，尋至住在客棧的師兄師姐。謝追鴻及談皓亦詫異小師弟怎會來江南，然大師兄轉念一想，旋即瞭然，遂藉故外出，讓師妹師弟前往蘇州。

　　談皓明瞭師兄的體貼，然羅韞盤生性溫吞膽怯，從他不當面問清自己與師兄的婚事，只敢偷偷摸摸地尾隨窺視，便可探知一二。下午的時候，他還刻意選坐離談皓最遠的位子，顯是不欲與師姐有過多接觸，剛才繞至他的房間想談一談，無奈羅韞盤早已熄燈。

　　講到婚事更是頭疼，她雖與謝追鴻是青梅竹馬，自小便認識，一道長大，平時相處亦無不合，奇怪的是在公務上，二人的行事作風完全鬥不到一塊兒，近期的神器之爭尤為明顯。爹親不悉是不察，抑是認為這不過是少年郎間的小口角，一心促成這樁美事，謝談二人本欲等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後，再和談曜說明白，不料羅韞盤先聽見。

　　談皓語帶遲疑，潘文雙便不追問。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潘文雙只想放鬆，談皓並非不識趣，然念及此行的目的，只得啟齒：「先前僅耳聞潘大人的事蹟，今兒個同席長談，真真拜服在您的風采之下，希望日後猶有機會，為大人一效犬馬之力。」

　　「呵！」嬌笑蕩漾出數圈波紋，身不動，聲已至：「談女俠可真謙虛，東滎派享負百年盛名，談笑皆世族，往來無寒門，何須紆尊降貴，在官職僅為尚宮的弱女子底下，自賤為犬馬？」

　　浸在水裡的手瞬間握得死緊，口上仍是鎮定：「大人有才華有膽識，與您共事，可以一展抱負，怎會是自賤呢？」

　　「一展抱負……」喃喃低語後，潘文雙又朗：「宦場深若海，官運卻不似潮汐，應期而漲。我雖蒙聖上青睞，但在名義上仍為後宮僕役，哪天聖上信手一擺，就馬上被攆出皇宮，無人會替我說情，談女俠這般看重，將整個東滎派押在我這邊，不驚一夜樓塌嗎？」

　　秋水映著池中茫然的麗顏，談皓訥訥地答：「吾輩既選擇追隨潘大人，東滎派自是與潘大人共進退。」

　　「噗哧！」沒忍住第一聲笑，此後便不客氣地嘻嘻哈哈，笑得雙肩不停抖動，笑得人尷尬又莫名，正當談皓想逃離浴池時，潘文雙才道：「哎！皓姐姐不愧東滎雙壁之名，一言一行均得體得當。」

　　表面雖為稱讚，但沒忽略語中更深一層的含意，談皓遂言：「有話直說無妨。」

　　潘文雙拿下熱巾，直頸正首：「綜觀東滎派近十多年的發展，不必我多言，皓姐姐自有主張。」

　　她亦不避談：「當局者迷，若得潘大人提點兩句，談皓由衷感謝。」

　　「唰！」傲然的胸乳挺出水面，潘文雙張手划近，嬌媚笑說：「講真實的，奴家相當羨慕皓姐姐呢！生於俠門，長於正派，只要專心致志，即能名揚天下。」

　　說是羨慕，也暗藏一絲絲嫉妒，加上生人近身，談皓稍往右移，撇開臉：「貴為聖上身邊不可多得的能人，雖無正職在身，朝中仍有大把大把的人聽候您的差遣，潘大人何必欣羨談皓一介平民？」

　　潘文雙忽然收起笑容，退開一步，「何雲善……汪銳，是否為東滎派門人？」

　　談皓一怔，方答：「是。潘大人識得二位師兄？」

　　「不算認識，有過數面之緣而已。」她一邊舀水澆身，一邊道：「東滎派的人啊，不用特別介紹，從骨子裡便散發一股東滎派的味兒！」「此話何意？」談皓黛眉微蹙。

　　「意思就是……」想了想措辭，終道：「循規蹈矩，堪畫方圓，難成大器。」

　　一顆貝齒咬住豐潤飽滿的紅唇：「民女愚鈍，還請詳加解釋。」

　　「嘩啦！」潘文雙一個後仰，白瓷般的小腿勾出水面，搓揉腿部肌肉，「東滎派的人個個奉公守法，猶似規矩繩墨畫出的方圓，萬千如一。可惜的是，人才不是方圓，不思己身之長，過於安份守己，雖不至於貪贓枉法，然則事事僅求無過，終究淪為平庸……朝廷最不缺這樣的人，偏生貴派的人都是這樣。」搓完右腿，就揉左腿，「古語有云：『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然而樹木樹人可不是只差在十年百年，須知樹每棵都長一樣沒關係，但人都一樣……要之何用？」

　　一語恰似醍醐，灌得她結舌呆愣。潘文雙亦不再言，青蔥般的十指按摩漂亮的玉體，潔淨的手臂、精緻的五官、纖長的脖頸、以及怎麼樣都無法忽視，渾圓如球的雙峰……

　　「嗯……」爾後，潘文雙攤在談皓右邊的池石，發出滿足的嘆息。

　　這次不只臂膀，兩條白嫩的美腿亦伸直微敞，載浮載沉於池水中，左腿接近臀部的肌膚還時不時摩擦旁人。

　　二人的臀腿經十三次碰觸後，旁人方又開口：「多謝潘大人不吝指教。」

　　聽得此言，她托腮面來：「人家是真心嚮往皓姐姐的生活嘛！你越自在，奴家就越開心。」

　　談皓舀了一盆水淋在肩上，「以潘大人的才幹，不管到何處發揮所長，便是他處的損失。」

　　豔麗的容顏忽冷，聲調驟降：「你這樣說，我反倒不會歡喜。令尊是一代豪俠，家父是個窮教書匠；你自幼就能習字學武，我不過寫一首以紅杏作喻的詩，便被長輩逼著剃度出家；當你初嶄鋒芒，快意江湖，我只能跪在青燈古佛前，抄下一遍又一遍的《女誡》；你名滿河洛，作為東滎雙壁之一，一展抱負時，我卻被送進皇宮為奴，為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皇子公主洗衣疊被……縱然時至今日，在世人口中，吾名依然和失行娼婦並列……哼！甚麼何處他處，沒有遇到不看出身的上官舍人，沒有遇到惟才是用的聖上，我怎能與你坐於此處，暢談時局？」

　　不復平素的長袖善舞，亦非偶時的綿裡藏針，此際的潘文雙好似一把鋒利無比的長刀，劈開一切偽裝假象，明晃晃地插在面前。

　　談皓掬起池水，潑向臉面，沾滿水珠的睫毛搧了搧：「是以我說，潘大人去到哪處，即是該處的明珠，別處成了空櫝。縱使身處深閨內宮，門院重重，亦不減光輝。」

　　然後她伸出手，探向薄怒輕嗔的眉目，指尖勾起一縷黏在頰邊的髮絲，別至泛紅的耳廓後，並續：「這句話應當我來講，若非吾父，若非我出自東滎派，談皓何德何能，與你坐於此處，暢談時局？」

　　「嘩──」談皓直身出浴，久浸熱水使得她遍體通紅，雙頰亦浮著兩朵紅雲，更添豔色：「與潘大人一席話，勝讀十年萬卷書。我自認比不上您眼光獨到、深謀遠慮，但既為豪俠之女，為此自薄實在有失風度。」

　　她毫不掩飾地坐在池畔，抱拳問道：「談皓不才，能和你交個朋友嗎？」

　　仍在池中的人默了半晌，方聽得：「啪。」左掌覆住右拳，朝前一擎。

＊＊＊＊＊

　　「這幾日感覺怎樣？」方玥的右手搭著傅念修的右腕。

　　「食好睏好，精神百倍。」比起前陣子，清癯消瘦的臉頰圓潤了些，氣色不錯。

　　「調息內功時，可有發現反常之處？」巫越青也欲診視，然病患左臂一彎，把脈的手便落了空，「沒有。」

　　箏兒輕撫兄長的肩膀，問：「重影症會影響內力？」

　　「不一定，但習武之人能藉由運轉真氣感知經絡臟腑，比脈象展現出的體徵更全面。」巫越青一面端詳傅念修的臉色，一面解說：「念修最好每日的早、中、晚運氣兩到三個周天，定時留意自身情形。」

　　他眉一軒：「我還以為我會像夏少主那般，在睡夢中進行療程。」

　　方玥說：「原先也想如此進行。但如同方纔所言，你自行運氣能更深入瞭解全身好壞，一察覺不對勁就立時告知，好讓我們即時應變。」

　　「但……在神智清醒時施以新方，不是比較危險嗎？」箏兒沒有忘記方玥之前會讓夏時鳴躺床十天，正因沉睡的身體較為穩定好操控，能降低試驗的風險。

　　「傅先生的身子骨不比夏少主，稍有疏忽，即有性命之憂，隨時掌握病患的情況方為首要之務。」方玥答說：「這樣要冒的風險雖是不小，不過……」

　　「不過有問樞草堂最為傑出的大夫在，病患是清醒是睡著，沒甚麼太大的區別。」混濁的嗓音接續：「二位只需信任你們所託之人即可。」

　　傅念修額角的青筋突突跳了兩下，才把左臂重新擱回脈枕。

　　巫越青把完他左手的脈搏後，又把了右手的，眉宇深鎖，似在思索甚麼。方玥則站起身來，走至病患的後面，審視其頸後暗紅的細管及銅錢，並摸了摸，「導管好像變細了？」

　　聞言，另一名大夫亦來對著導管按了數下，「是變細了，料是異常泌出的腦液減少。」

　　箏兒嗓聲微揚：「這表示哥哥的病況好轉了？」

　　「應該僅是一時的變化，但對於療程而言，是一個好的起步。」而後方玥轉向巫越青：「等會兒就進行治療。」

　　「這麼快？」兩兄妹異口同聲。

　　「趁著身心狀況尚佳，治療宜早不宜遲，我和師妹先去準備藥物器具，念修則閉目養神，調整狀態。」巫越青偏頭估算時辰，道：「咱們半個時辰後見。」

　　大夫暫退後，傅念修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妹妹見狀便道：「放心，有我在。」

　　灰色的瞳眸又淡了些：「箏兒，這段時日辛苦你了。」

　　「幹嘛突然說這種話。」箏兒嘟起嘴：「家人不就是這樣嗎？你背著我，我扶著你的，以前是你為我操煩料理，如今輪到我為你瞻前顧後。等你病好了，咱們回仙府看看，探望師伯師叔他們。」

　　「好。」傅念修點點頭：「我們很久沒回去了。這個時節，衡芷師姐的茶花應已開得濃香襲人。」念及家鄉的滿山春色，箏兒笑顏逐開：「是啊，也只有她，才能把香氣淡雅的茶花種得芬芳千里。」

　　兄妹倆既聊過往的趣事，亦聊將來的行程，叨叨絮絮了好久，直至巫方二人再度敲門。

　　巫越青托著一口沉重的木箱，置於門邊的矮櫃後啟開，取出裡面的醫藥用具和大沙漏。方玥手拿小瓷瓶，道：「傅先生，請脫下上衣，移駕至床榻上打坐運功，我會將盛極散塗抹在你的耳邊，藉著細管進入顱腦，過程中有任何不適就說。倘使盛極散藥量過重，便用夢裡生制衡。」

　　「有勞方大夫了。」傅念修褪去衣鞋上榻，雙腿交叉盤坐，兩手垂放膝頭。

　　洗完手擦完手，巫越青即倒放沙漏計時，方玥為傅念修塗上藥膏，偕師兄靜觀其變，箏兒亦目不轉睛。榻上人三個吐納後，精純的內力行於二十條正奇經脈，匯於五臟六腑，再散於各處絡脈，遊走周身。

　　不到兩刻鐘，傅念修便言：「我的頭……有點熱熱的……」

　　巫越青右手搭著他的脈搏，左手執筆記錄，「盛極散開始作用了。」方玥也把了把脈象，問：「頭會暈嗎？」

　　「不會。」傅念的眨眨眼：「與其說是熱，倒不如說是溫暖，挺舒服的。」

　　然則接下來的半刻鐘，原本蒼白的面色迅速轉紅，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無須病人口述，巫越青即刻挑針扎在目窗、天沖、風池三穴，期間傅念修微皺著眉頭，沒有說話，待三針落完，臉上不正常的血色逐漸消退，復過半刻鐘，徒留薄薄的粉紅暈在頰邊。

　　方玥的三根指頭依舊搭在傅念修的左腕，「心跳加快，藥效要轉移了！」巫越青兩眼一凜，拉過針袋，跪在病患身前，呢喃：「會轉到哪兒去呢？」

　　「唔……我的背好痠……」傅念修扭腰聳背，看起來很難受。

　　巫越青一聽，拔除原先落下的三針，方玥則到患者的後邊，道：「背不痠了便告訴我。」然後由頸項的天柱穴而始，順著脊骨往下，一連扎了十多針，直到銀針下至位於後腰的腎俞穴，才瞧腰脊舒展。

　　遠邊的箏兒手心直冒汗，卻大氣不喘，就怕干擾大夫治病。

　　而後傅念修持續運行真氣，偶爾講述哪裡會疼會癢，方玥及巫越青或按壓穴道，或對症下針，並詳細寫下每次症狀發作及對應處方，齊心合力，將盛極散的藥效集中在腦部。

　　「呃……」傅念修掐了掐眉心，「我的真氣流至上半部的頭顱時，會些微滯緩……似是被某種東西堵住……」巫越青聽了，伸指診脈，卻對同伴搖了搖頭，方玥亦無法判定，正要進一步診斷，異變陡生！

　　「唔！」一聲悶哼，傅念修霍然鼻血直流，淌紅脖頸前胸！方玥連忙抬起其臂，捻針刺入上臂內側的天府穴，巫越青示意病人前傾頭部，以大、食二指揉捏他的鼻翼。

　　及時止住鼻血後，隱現青筋的手拿著布巾，為病人揩去鼻下的鮮血，再觸摸引流的導管，「變粗了，是往外流動。」

　　旁觀的箏兒忍不住問：「新方……失敗了嗎？」巫越青頭也不回地答：「有些出乎意料，但尚在可控的範圍內。」

　　方玥也摸了導管，後又按住傅念修的手腕，這次按得較大力，腕處的皮肉擠出指腹邊緣，方隱約探得搏動，醫者擰眉：「脈象轉沉，該停手了。」「太早了吧！」巫越青不贊同：「你剛剛也摸到了，腦中的水液正快速導出，這是好現象。」

　　「傅先生，你覺得怎樣？」方玥想聽聽患者的意願，然他雙眼黯淡，額頭冒著一顆顆的小汗珠，上半身微微搖晃，卻無應話。巫越青亦問：「念修，你還好嗎？」

　　像是回應醫者般，眼耳口鼻瞬時殷紅流淌，如泉自湧，一眨眼便髒了長褲床鋪！

　　「啊！」箏兒嚇得倒退一步，撞倒桌上的杯水，卻無暇理會。

　　方玥當機立斷，立刻拔開夢裡生的瓶塞，挖取抹在病患的太陽穴上，毒藥滲進皮膚後，巫越青掌按傅念修背心渡氣，助其氣血加速運行，以夢裡生抑制盛極散。

　　傅念修整張臉又是血又是汗的，恐怖非常，幸好診治者經驗豐富，臨危不亂，冷靜應對突發的異狀。過不多時，七孔不再淌血，方玥又餵他一顆解毒丹，此刻的傅念修意識近乎渙散，勉強維持靈台最後一點清明，流轉體內真氣，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過後，解毒丹發揮效用，時時切診的方玥說：「好。」

　　終於結束了！再也支撐不住的傅念修頭一仰，倒臥後人懷裡，沉沉昏睡。

　　「怎麼樣，哥哥怎麼樣了？」箏兒眼眶發紅地撲上來，迭聲問著。

　　「他沒事。」滿手血污的方玥不好碰她，遂柔聲安撫：「先讓你哥哥好好休睏。幫我叫人來整理這裡。」

　　「好……」箏兒的眼尾猶掛著淚珠，依言走出房間。

　　巫越青將傅念修抱至待客的軟榻，除下滿是血跡的長褲後，捏著溼布擦洗他的身子，「以後他妹妹不能在旁邊看了。」

　　方玥只嘆：「咱們早前想得太美好了。」

　　「念修確診重影症已過半年，單從外表脈象，很難判斷顱內損傷，或許藥量該再減半，少量多次地療癒傷處。」巫越青思忖。

　　「先觀察數天，再著手第二次的療程。」方玥收拾針灸藥瓶，道：「下次我想用怯邪帖。」

　　正在替人擦澡的醫者驀然回首，雙目灼灼：「怎地不乾脆用眹珠？」

　　美眸顫了顫：「你怎生知道的？」

　　「師尊明明也給你一包骨粉，你卻堅持要用我的醫治念修，你可不是這種會藏私計較的人，而你的徒弟還和霽泉祕寶扯上關係……」巫越青道：「他會澤山錄，對嗎？」

　　「你通曉澤山錄的行功之法？」方玥問。

　　巫越青答：「不通。但我明晰『澤山』之意，曾猜想那個祕寶所謂的醫書，即為澤山錄。」瞧見師妹閃爍的眼神，他回頭繼續手上的事，「小玥，我承認我有時遲鈍迷糊，但在醫藥之上要瞞過我，就太小看我了。」

　　方玥只說：「重現眹珠非是十天半個月就能做到的，至快一、兩年，慢的話耗個五年十年都不稀奇。傅先生等不起。」

　　把人擦乾淨後，巫越青為他套上新的衣褲，「是啊，但念修帶給我們的，或能用於眹珠。」

　　話畢，廊上響起數道腳步聲，是箏兒請夏府的僕役來清理染血的臥榻。瞧哥哥呼吸規律平穩，紛亂一早的心緒稍稍平復。

　　僕役快手快腳地換過床單被褥，並細心地問：「還有甚麼吩咐嗎？」

　　巫越青將人抱回床榻安置，道：「等等我會點助眠香，勞你們每個時辰進來添香。」

　　方玥背起醫藥箱，對箏兒道：「你哥哥的病情尚須研究，之後再同你說明。」

　　見箏兒愁眉不展，巫越青遂言：「是次的結果不算好也不算壞，至少確定盛極散能有效排除腦液。慢慢來，對念修，對我們，都要有信心。」星眸低垂，她輕輕頷首。

　　隨後巫方二人離開房間，在走廊的轉角分別前，男醫道：「下一次，捎上你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