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刊主編出了一個題目,要求我以「故鄉」為主題書寫一篇小文,暢敘我對故鄉的感覺。我究竟是那裡人呢?想想,還真有些惘然。
按戶籍登記,我算臺北縣(現在是新北市)人,我的出生地是中和。當中和、永和的界域還不是那分明的時代,有時還得花費口舌說明我的故鄉是「臺北縣中和鄉」,而不是「臺北縣永和鎮」。
然而,我的父親卻是道地臺南縣關廟鄉人。二戰期間,父親當過日本兵、曾被迫征調緬甸仰光充當軍伕;二戰結束之後、日本兵敗如山倒,根本無暇顧及這批台籍軍伕。其後臺灣也光復了,父親卻流落中南半島很長一段時間,根本無法還鄉。後來潛逃到泰國,才在泰國華僑幫助下,回到故鄉台南。
父親返台之後,並未在台南就業,反而經基督教芥菜種會牧師蔡滄達先生之介紹,北上謀生。在臺北中和認識了我媽,並結為連理,從此長居台北。所以當過去還未以「出生地」認證戶籍的時代,如提及故鄉,我總是說:我是「家在臺北的臺南人」!
我大學念的是中興大學中文系,畢業一服完兵役,馬上回母系當助教,一路升到教授。我娶妻、生子,安家、落戶、工作、教學、研究,從此也沒離開過臺中。現在一提起故鄉,我可能會改口了。因為我在台中居住超過半世紀,比起在台北居住的時間還長兩倍。我雖也經常往返新台北市老家,卻大多像個過路人、只是蜻蜓點水,並未參與台北的生活。我對台北的總體印象已是;「陌生的都會」。現今,若還有人問起我到底那裡人?正確的答案應是:「出生在新台北中和、祖籍台南關廟、目前長居台中的台中人」。
古代因交通不便,加上「父母在不遠遊」的傳統觀念,故鄉不僅是「身體的歸屬」、更是「心靈的歸宿」。古人遊宦他鄉,就算終身離鄉,也總要落葉歸根、以老家作為埋骨之地。一個人只要離鄉,就算是「羈旅遊子」。於是王粲在荊州當陽縣城,登上城樓時,有「雖信美而非吾土」之遺憾;范仲淹身為將領督軍延安,都還萌生「濁酒一杯家萬里」的感傷;甚至在想起故鄉,竟有「將軍白髮征夫淚」的軟弱表現。
其實,我雖一天也沒住過台南,對於祖籍台南卻一直深情款款。記得十多年前父親還健在,我曾問清楚父親的出生地是「台南縣關廟鄉襄洋村」,我還開車帶著父親返鄉探視親友。隨著台南親友凋零殆盡,我逐漸消退了「台南縣關廟鄉襄洋村」的繫念。十一年前,父親過世,我與母親聊起台南,強烈表示想回故鄉台南「尋根」,母親竟神秘地對我說:「其實你祖父是個養子,祖父的故鄉根本不詳。」
個信息雖澆熄了我「尋根」的熱情,但有關台南的鄉情,仍是我的最大的關注。我不但參與台南同鄉會,充當台南縣政府的粉絲,我還關心一切台南的信息。台南的一草一木、片言隻語,都會引發我的興趣。想想,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是的!原來文化的認同感,才是我繫念故鄉的主因。當年杜牧歸家,曾有:「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共誰爭歲月,贏得鬢邊絲?」(〈歸家〉)之感,這固然是感慨官場浮沉、不覺逐漸老去,鬢邊生出白髮,而有「歸來太遲」的遺憾。如以賈島的詩:「客舍幷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幷州是故鄉。」(〈渡桑乾〉)來對照,那麼,這種「以他鄉為故鄉」豈不正是現代人的寫照?
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愛;思我故鄉,愛我故鄉。故鄉台南仍然牽繫著我的情感。故鄉已不只是地域歸屬,對我而言,台南早已昇華到一種超越的、純屬個人的文化價值,正是這個層面,才使它成為我魂縈夢牽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