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7|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因果報應的人生輓歌|談川端康成《美麗與哀愁》之女性塑造

#《美麗與哀愁》三位女性的悲劇,除了個性因素,最主要是「因果報應」的必然結果。

(一)不倫的人生悲劇

川端康成(1899-1972)於1968年以《雪國》、《千羽鶴》、《古都》等小說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是亞洲作家的第二人,獲獎理由是:「由於他高超的敘事性作品,以非凡的敏銳,表現了日本人的精神特質。」川端康成透過獨特的小說藝術,以陰柔的筆法,呈顯日本人心靈的神髓,也表現了精神文明的道德和倫理。《美麗與哀愁》完成於獲獎之前三年的1965年,其小說寫作技巧已達爐火純青之境,所呈現的「美麗與悲哀」,也正是川端康成文學的特質。

《美麗與哀愁》是不倫的人生悲劇,主要以關西京都和關東鎌倉為場景,散發日本傳統文化的濃郁氣息與淒絕之美。書中小說家大木年雄31歲時已有妻兒,卻與喪父的16歲女學生上野音子不倫戀,音子懷孕早產,8月大的女嬰夭折,音子身心大受打擊,飲藥自殺未遂,一度住進精神病院,出院後,音子母親明知大木有妻有兒,卻要求大木與音子結婚,由於未獲大木回應,音子母親便賣了房子,離開東京,和女兒遷往京都,從此失去聯絡。音子轉學至京都,高中畢業進入繪畫專科學校,多年後成了名畫家。再者,分手二年後,大木描述自己與音子之間的小說《十六、七歲的少女》成了他的代表作,其妻文子為該稿打字而痛心流產,但因大木名利雙收,文子乃未選擇離婚,且夫妻又生了女兒。已奠定小說家地位的大木,55歲時由週刊報導得知,音子未婚,母病逝,和入門徒弟慶子同住。大木對音子迄未忘情,至京都邀音子一起聽除夕的鐘聲跨年,發現年屆40的音子文雅端莊,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悠然自得的美;音子似乎看破了紅塵,或者已經在內心原諒過去的一切。徒弟坂見慶子得知音子非但未恨大木,甚至於還愛著他,慶子心生嫉妒,決定替音子報復。音子不以為然,要求慶子勿再去鎌倉大木家;慶子違逆不聽,造成師徒嫌隙。接著,慶子果然以其妖魅魔力,先後引誘了大木及其子太一郎,音子不免責怪慶子為所欲為。當文子得知長男太一郎和可怕的慶子在琵琶湖過夜,她和丈夫搭機趕來阻止時,太一郎和慶子已因搭汽艇遊湖發生意外,太一郎失蹤,只有慶子獲救。音子亦聞訊來到醫院,這才與傷心欲絕的文子第一次見面。慶子經過搶救,甦醒過來,眼睛閃著淚光,仰望著音子,對自己的一意孤行感到後悔,但孽緣不倫所造成的悲劇已經無法挽回了。

(二)音子的愛與悲哀

《美麗與哀愁》的主要女性角色為畫家音子、徒弟慶子和作家髮妻文子。美麗的女畫家上野音子,其哀愁來自個性的剛烈、執拗,令人喟然。

父親去世後,音子和母親才知道從事貿易的父親外遇生女之事,雖然内心受傷,但她們隱忍下來,母女相依為命。音子與年長自己15歲的大木幽會時,告訴大木:「大木先生總考慮自己對不起誰,對不起別人。做事再大膽些就好了。」音子思想的大膽令大木感到吃驚。懷孕期間,她感到煩躁,以死威脅,不讓母親對大木惡語相加,使得母親的態度不得不軟化下來。音子早產後自殺未遂,直到從精神科病房出來,仍不想忘掉大木,流著淚說:「我呀,如果先生死了,我也不活了,真的,活不下去的。」甚至,音子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高興地替大木去死,她對大木的愛可以說幾近瘋狂執拗。遷居京都,被迫與大木分離是音子的悲哀,她想,如果那時自殺死了,或是因生孩子而死去,那自己短暫的一生就是完美的。不久,音子聽聞大木又生了一個女兒,這比之前的兒子更使她感到悲哀。母親一直勸她結婚,不要再等待大木,跟她提起兩、三次婚姻的事,都無法動搖她「終身不嫁」的信念,成了母親生前最終的遺憾。直到40歲,音子未再戀愛也沒有結婚,卻對這悲哀的愛的回憶十分珍視與愛惜。她懷念母親,畫母親的肖像;難忘夭折的孩子,因未見無緣的女兒一面而感到遺憾,於是不斷構想著《嬰兒升天圖》。音子透過畫,融入情感,淨化了內心的愛與悲哀。

音子成了名畫家,收慶子為入門弟子,慶子彷如音子本身的投射,音子沉湎於女徒弟慶子這一同性的少女,儘管最初是慶子主動靠攏糾纏的,但這也可以說是音子本人的自我思慕、自我憧憬所採取的一種形式。音子請慶子以後不要再到大木的家裡去,怕會出什麼事,只是慶子執意報復,音子無力阻止,她責怪慶子引誘大木父子,感覺師徒關係變得疏遠,最終付出慘痛代價,留下一生無法抹去的陰影,成為音子更大更深沉的悲哀。

(三)慶子的美麗與妖魔

妖美的坂見慶子,其哀愁來自無法遏抑的報復之心。作者對慶子的刻畫形容,著墨最多,猶勝音子。

慶子本住東京,家境富裕,父母已逝,被兄嫂視為累贅。中學畢業不久,在東京參觀了音子的個人畫展,也在周刊畫報見到音子美麗的照片,產生景仰之情,便主動前來京都投奔音子門下;音子被慶子的奇怪魔力所吸引而留她下來。小說中的慶子,眼睛嬌媚誘人、眉線整齊、耳朵形狀可愛、嘴唇不大不小、脖頸細長,從正面看,面容艷麗得令人目眩,側面的臉則美得像有妖氣,這是慶子最美的時刻。然其言詞又是那樣的文靜,可以說充滿神秘感。此外,作者刻畫慶子手指柔軟、腳趾纖細,以及粉紅色乳頭極美,大木更說:「慶子小姐的臉不化妝最好,那美麗的牙齒和眉毛真好看。」不過,在文子看來,慶子卻是美麗得可怕的小姐。

個性方面,慶子叛逆任性、不安於平靜,常違抗音子。在音子眼中,慶子妖冶輕浮,更以「瘋ㄚ頭」來譬喻。其個性表現在繪畫上,是大膽奔放的抽象畫風。她主動向音子示愛,誓言不與音子分開,要求音子畫她,即使是裸體也可以。她自認能當壞女孩,也能當惡魔女人。得知師傅音子20多年後仍愛著奪去她當妻子、母親權利的作家大木,慶子不顧勸阻,一心執意報復,先後引誘大木父子,要徹底毀壞大木的家庭,甚至不願說謊,表明她可以跟大木生孩子,再將孩子送給以前早產喪女的音子。音子聽後大為吃驚,不禁掌摑慶子,說她太可怕了。

慶子在京都陪同音子和大木聽除夕鐘聲跨年,之後送畫至鎌倉家,見到大木兒子太一郎。慶子對於引誘大木年雄父子很有自信。慶子第二次送畫至鎌倉,文子和太一郎都不在家,有機會和大木單獨相處,就跟大木說:「我是非常喜歡做出犧牲的。也許無論為誰犧牲,都是我生存的意義所在。」又說:「是的,自殺一點也不可怕。比自殺更讓人討厭的,是失望和厭世。即使先生把我勒死,也是幸福的。噢,在此之前,請把我作為先生的模特兒……」擺明自己是前來勾引大木。後來遇雨,二人搭計程車至江之島飯店,慶子拉住大木,大膽索討一個足以讓人昏過去的長吻,令大木内心吃驚。當大木確知慶子並非處女,於是動作稍為有些粗暴,沒想到慶子這時竟然呼喚著音子的姓,令大木嚇了一跳,在膽怯中被推開,整個為之敗興。

再者,慶子初次至鎌倉送畫時,大木不在家,那天是由在大學擔任國文講師的太一郎接待,太一郎對慶子一見鍾情,帶她去海邊看落日,很晚才回家。慶子後來直接告訴太一郎,讓他喜歡上自己就是在替師傅報復,因為師傅至今還在愛著大木,吃了那麼大的苦頭,卻一點也不懷恨。慶子毫不掩飾地引誘太一郎,說:「先生,我想我就是一個能被自己所喜歡的人拋棄的女孩兒。先生,我是很執拗吧?」明白表示,太一郎可以傷害她的自尊心,盡情地踐踏她。說太一郎跟她約會恐怕沒有她這麼高興,以及她每天每天都在想念太一郎,雖然這麼久才相見,卻感到常見面一樣,真是不可思議,這讓太一郎覺得慶子已經屬於自己的了。於京都琵琶湖畔的旅館,慶子要太一郎把熱茶含在嘴裡,一點一點地從她的唇間流了進去,閉目仰面的慶子只用唇吸,用喉咽,手腳及身體的任何地方都全然不動,然後睜開眼睛,說:「現在死了也行啊,茶水是毒藥就好了……。已經不行了。我已經不行了。太一郎也已經不行了,不行了呀!」

此外,在江之島的飯店,慶子只允許大木動右側的乳頭,而躲避著左側的,大木一要摸左側的乳房,慶子便用手掌緊緊地捂住。相反的,對於太一郎,慶子則只允許作為兒子的他動其左乳,而躲避右乳,說右邊令她感到悲哀,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心臟不在右邊的緣故。無論如何,這無不讓大木父子感到更加刺激,她也更加吸引著對方。

雖說慶子認為自己的悲哀是很短暫的,當太一郎於琵琶湖因遊艇意外而失蹤,被搶救醒來的慶子,終於眼睛閃著淚光,但悲劇已經造成,再也後悔莫及,成了慶子無法挽回的悲哀。

《美麗與哀愁》慶子的美麗及其妖魔性格、行止,色彩如此強烈鮮明,這樣立體的小說人物的確令人難以忘懷。

(四)文子的吞忍與矛盾

至於大木年雄的妻文子,小說中,並未描述文子的外表,想來應無音子或慶子的美貌,其哀愁源自吞忍丈夫外遇的無奈。

音子16歲認識大木,文子當時23歲,育有一個男孩太一郎,她對丈夫和音子之間的戀愛當然有所察覺,是以深夜揹著孩子在鐵路線上彷徨,兩個小時左右回來後靠在院子裡的一棵老梅樹上,也不進屋裡。到外面去找文子回來的大木,進門時聽見啜泣聲才發現了文子。太一郎後來告訴慶子,想起母親當年的痛苦,那時他還不懂事,不知詳情,但父親在《十六、七歲的少女》這部成名作裡對此寫得很詳細。

文子本是打字小姐,婚後大木把原稿全部交給文子打字向為慣例。但描述與音子戀情的《十六、七歲的少女》原稿讓妻子打字,必然會給妻子帶來痛苦和屈辱,所以大木把原稿擱置下來。之前,文子得知17歲的音子早產,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丈夫竟讓一個少女吃這樣的苦頭,罵他是惡魔時不由激動起來,咬了舌頭,流了血。音子和大木斷絕關係後,是否把這部小說讓文子打字,大木猶豫不決,但終於還是下決心把原稿交給妻子,並且事先向妻子坦白一切。結果嫉妒還是令懷有身孕的文子内心深受打擊,打完書稿五、六天後就流產了。大木感覺不吉利,把書稿原封不動收起來,直到文子恢復健康,她主動開口要丈夫把這部小說拿出來。當《十六、七歲的少女》出版時,文子又懷孕了。《十六、七歲的少女》獲得評論界的讚譽,更受到眾多讀者的喜愛。文子並非忘記了嫉妒和痛苦,但沒有流露在表情和言語上,只是為丈夫的成功而喜悅。這部暢銷小說不僅資助了大木一家的生活,也給文子添置衣裳,甚至充作兒女的教育費用。於是音子和大木過去的悲戀,現在對文子來說,並不是什麼悲劇了。

文子不但未提離婚,而且看開了,跟丈夫半開玩笑說:「我的生命,也從你想和那位小姐殉情起,一直很好地保留到現在。」其實在太一郎看來,母親很可笑,那部把母親寫成瘋狂嫉妒的、十分醜陋的小說,對作為兒子的太一郎來說,是很討厭的。後來,這部小說又出了文庫本,每次增版印刷,出版社都寄來作者檢驗蓋章用紙,母親總是強作笑臉地蓋章。這無異是極其矛盾的諷刺。

結果文子為兒子與可怕的慶子在一起而痛苦,太一郎更如同父親所耽憂的,被慶子引誘而毀滅。設想20餘年前文子如毅然選擇離婚,太一郎因遊艇意外事件而失蹤的悲劇就沒機會發生。這不能不說是文子人生的悲哀。

(五)因果報應

《美麗與哀愁》三位女性的悲劇,除了個性因素,最主要是「因果報應」的必然結果。

太一郎迷戀執意報復的慶子,告訴她:「我父親遙遠過去的事,我雖然無法予以補償,但和慶子小姐這樣相會,應該說是與上野先生和我父親過去的因緣相連吧?」慶子也說:「如果我不在上野先生那裡,那麼對於我來說,太一郎先生就好像沒在這個人世上,是不可能相會的吧……」這一切的根源,為20餘年前大木年雄與上野音子的不倫孽緣,如今藕斷絲連,終嚐惡果,不只是當年死了一個不幸夭折的女嬰,現在又讓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子被報復之火傷了自己,還令一個前途大好的年輕學者捲入仇恨的漩渦,莫名其妙地為上一代的悖德賠償了性命。尤其是作家大木年雄,外遇多年之後再次去撩撥舊情人,引來第三者的刻意報復而痛失愛子,此乃自食其果,罪有應得,付出了莫大的道德代價,成為最難以承受的悲哀,以及因果報應的人生輓歌。

有果必有因,有因必有果,是宗教也是哲學,川端康成《美麗與哀愁》此一深具佛教思想的意義結構,警世意味濃厚,在在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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