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23|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遊牧房間

吳爾芙說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然而從我的女孩時期,到成為女人後都未擁有過,因此我時常將許多性格缺陷的成因歸咎於它,儘管大部分只是否認自己脆弱的說詞。

      大學時我經常一個人在敦南誠品待到末班車才離開,並不是因為多喜愛閱讀,而是一旦找到一個合適的角落,儘管腳步聲使得木頭地板發出嘰嘰聲響,仍感覺那塊角落是屬於我的,為此而感到安心。後來隨著敦南誠品熄燈,我的「安居之地」也消失了。有一陣子我瘋狂搜索台北的各個書店,希望能幸運地在某處找到「家裡之外的房間」,但這和找到靈魂伴侶一樣困難,漸漸地也就放棄這件事,並不再執著了。

      後來,我開始了一個人的台北漫遊,這是我變得更加孤僻的開始,一有時間我就跑去看電影或展覽,時不時還有舞台劇演出要看,我的生活被這些事物佔滿,它們順理成章地成為逃離家裡的理由,我的思緒有了能夠乘載的場所,即便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就這樣依著滿腔熱情,花費大把時間在這些事物上。日子充實也不充實,非常忙碌,卻好像只是庸庸碌碌,每當回顧零散在各處的筆記時,虛度光陰的自責感才暫時得到緩解。

      今年是獲得與失去的一年,想要的都得到了,卻總在不久後都被任性地放棄。我喜歡電影,是因為電影是魔幻的,那些魔幻時刻僅在虛幻的世界裡才存在,直到我認真回望過去的這一年裡,才發現魔幻時刻原來一直都存在,只是在過往太匆忙的日常裡,被選擇性的忽略了。

      在生日那天,我選了部當天上映的電影,恰好成為今年的年度最愛,我們佔據著彼此,通勤時我聽著電影原聲帶,在家裡則閱讀原著劇本,我被它包裹著,讓它充斥著我的生活。這份禮物為我的二十三歲注入幽暗的色彩,它來得恰到好處,好似預告著我的生命軌跡,會如電影劇情一般,需要被層層撥開才能看見真實。一直以為對自己已經足夠瞭解,卻總在某些時候,無法回應生命中的許多問題,彷彿在自我探問的過程裡迷失,頓時,連自己的內心都看不清了。

      最好的時候到了,緊接著就是最壞的時刻。這是好萊塢電影裡的標準公式,也是真實的人生寫照。所有的獲得與失去,核心是自信與盲目,義無反顧的勇敢,帶來的是回過神來的錯愕。在工作和課業上都是如此,生活總是無法平衡,如影隨形的是脆弱與逃避。只怕最壞的時刻已然到來,卻再也等不到最好的時候了。悲傷的情緒往往比快樂來得深刻,要記住那些感覺,以後拿出來用,人有時就是如此矛盾。

      某天受困大雨的我,以為那場午後雷陣雨是當日份的災難,其實應是上天給的暗示,真正的大難臨頭不會如此顯而易見。若回到過去,我多希望自己就呆呆地站在捷運站躲雨,等待大雨終於過去,再理直氣壯的說「我被大雨困住,今天就不過去了。」有時只是被短暫地困住了,但有時受困是一輩子的。

      前陣子到北美館看展,我總趁著禮拜六學生日那天去,才剛到第二個展間,就無法再往下走了,我在一幅錄像藝術品前坐下,它的畫面很簡單,就只是在海邊燃燒著擺放成三角形的木材,等待燒盡崩塌的過程,而我竟淚流滿面。當時人們來來去去,就只有我呆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記憶總是太過潮濕,只記得一股衝動流動在體內,從木堆倒塌時的絕望痛苦,被揪著的胸口直到熄滅時才終於解脫。我訝異於這作品宛如為我而生,恍然間又驚覺那張長椅、那些聲音、那時的氛圍,彷彿都是屬於我的。作品名為Invisibility,但也許我看見了。

      十一月底的台北僅有微微涼氣,沒有絲毫冬天的氛圍,我走在看展的路上,聽著約翰・藍儂的第二張專輯,封面帶有藍灰色調,恰好呼應著那天戴著的藍色毛帽。從信義安和站出站後,一直直走就會抵達目的地,但我在那條街上徘徊了許久都找不到展覽地點,反覆看著手機上的指引,直到最後才發現一棟老舊公寓,配上一扇漆上油漆的紅色鐵門。站在門前躊躇了半晌,最後還是走了進去,只是深怕私闖民宅,而我也確實私闖了。

      我對展出的作品和藝術家都不熟悉,甚至連主題都一無所知,全靠著廣告推送而被指引到這裡。我看著展出的一件件作品,看著藝術家告白她的內心世界,悲傷有時是相似的,只是以不同方式抵達罷了,在那個當下,我終於理解到有人能與我共享悲傷,並不自覺看向在一旁抱著友人痛哭的女孩。

      回程的路經過通安街,遠遠就聽到約翰・藍儂的Imagine,這是專輯裡我最常聽的一首歌,走進才發現聽歌的是一對修車廠老夫婦,他們的店面是寬而窄的,裡頭堆放許多修理機車的器具。我驚喜於找到和我品味一致的聽眾,更為畫面與音樂的衝突而感到喜悅。待我快到捷運站時,又回頭找尋那戶店家,此時的聲音已換成政論節目的廣播聲了。

      最近我經常走路回家,一走就是一個半小時起跳,我走的不算太快,看到有趣的事物就會停下腳步,因此常常走走停停。說是有趣的事物,其實一點也不有趣,就只是葉子像雪一般不停飄落,在地上發現有趣的插畫等等諸如此類的小事,大部分都是我在自娛自樂。走路時我的腦袋經常是忙碌的,想到什麼就隨筆記下。行走的過程恍如霍爾的移動城堡,現實的空間或許無法移動,但心裡的空間是可以被創造的,在不停的移動於無數個空間與空間之後,我才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我總認為房間是孩子做夢的空間,只有在房間裡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然而在房價高得嚇人的台北市,我沒有資格為了想要一個個人空間而任性。對於房間的渴望,往往只能向望尋求,試圖在城市中的某一處找到屬於自己的藏身之地,也是在尋找的過程裡,慢慢找到自己。人生有時就是藉由向外探索來找到內心的想望。我在城市裡的不同角落,邂逅那些魔幻時刻,邂逅各種情緒感受。或許我一直在遊牧,我的房間也還在遊牧,我們都不知道目的在哪,只是一直尋找。

      房間記錄著一個人的成長軌跡,它乘載著所有喜怒哀樂,乘載著生活裡的脆弱與迷惘。它是夢想開始的地方,也是最私密的伴侶。從前我經常將自己的敏感脆弱怪罪於房間的空缺,即便我努力填補心裡的缺失,遺憾依然是存在的。每個人成長的方式本就不一樣,他人的缺憾,我或許也無法感同身受。而我追逐的,究竟是童年的失落,還是無處安放的悲傷,有時甚至連自己都分不清了。

      我依然在尋找,在追逐我的房間。那部電影的結局是溫暖的,即便它的底色是哀傷的,但誰的人生不是以哀傷做為主基調。不知道我哪一天能抵達夢想中的房間,不停地撿拾散落各處的碎片,到處拼拼湊湊。以前我總認為我沒有什麼夢想,但或許這就是了吧。

      「一個人能使自己成為自己,比什麼都重要。」縱使至今我仍摸不清自己是什麼,但在尋找的路上,儘管懵懵懂懂,也好過困在原地。

      我忽然想起困住我的那場大雨,終於雨停時我開門出去,潮濕的空氣讓剛從冷氣房出來的我感到手腳黏膩、渾身不適。人生也是如此,大雨過後未必雨過天晴,但至少,心裡的房間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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