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入港,水手下錨。市舶司掌務許無愧隨即調派人手,上船一一清點貨物,確認完貨物後,便從中抽解。
一名卒員將貨物均等平分十等分,從中評判哪個品項好,品項看起來最好的便抽解徵收,此乃當代的課徵入口關稅。
將抽解貨物卸下後,簡單寒暄一番,發行入港證明後大船即可進港。貨物也允許在國內販售。
從入港許可、上船閱實確認貨物,抽解關稅等關務,就是許無愧的工作,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一日午後,許無愧在屋內檢視公文,一名卒員匆匆來報。
「報告大人,有一批貨物……」
「什麼是慌慌張張?沒半點規矩!」許無愧皺眉,邊關兵卒通常乃身家清寒之士組成,規矩教是教了,但總是沒點出息。
「貨物如何?一切依照章法處理!」許無愧大手一揮,低下頭繼續審閱公文。
「這批貨,恐怕要請大人移駕咯!」
許無愧停下手,老不大願意的走到港邊。
此時多少官兵已經團團圍住一艘大船。許無愧打量了大船幾眼,與其他船舶並無太大差異。
卻見幾個胡胡黑黑正嘰哩咕嚕嘰哩咕嚕說個不停。本來市舶司便有專長翻譯,也跟著嘰哩咕嚕說著。
「大人,這幾個胡人正打算運著這批貨進國內賣呢。」翻譯官報告道。
「那依抽解辦法行不就得了?」
「報告大人……這……」翻譯官伸出手輕輕靠到他耳邊輕聲到,「這批貨都是私貨,來路不明的。沒有證明文件,也不知道打哪來。」
「押下來不就得了?」
「可是……這……這可是『藏丹紅』啊!」
許無愧聽過這個東西的惡名,在朝廷間藏丹紅粉乃流行之物。他聽過有些人繼以吸食,產生幻覺羽化成仁;又或是民間將少量藏丹紅搓些許粉置香爐,點火瀰漫,吸入煙者全身酥麻,如飄似仙。
多少朝廷民間已經深受其害,但通常此物要麼透過陸路運送,要麼海陸走私進口。這是第一次藏丹紅就這麼大辣辣出現在港關。
「如此害人之物竟敢赤裸裸進港,來人!將此批貨物全數拿下!」他指著胡胡黑黑們,「這群人全部拿下,嚴加審問!」
「大人!他們有給條件的,您看。」翻譯官露出了大袖下,一疊一疊銀鈔,隨點估計也是有個數萬兩。
許無愧大怒,他第一次看到何謂正大光明的賄賂,「我們為人朝臣,頂天立命,寄於蒼生,居然有人膽敢公然行賄!」
「來人!押犯,」他指著一箱又一箱的藏丹紅,「這三十箱藏丹紅押至大倉,嚴加看管。如有差池,嚴加拷問!」
「這筆銀票,盡數充公!如再有人犯,重罪整治!」翻譯官只得老大不願,上繳銀票。
子夜,萬物寧靜、燭火熠熠。
許無愧伏案在上,將今日之事寫於劄子上,準備次日上報。
停筆之間,突然千頭萬緒。這批藏丹紅打由哪來?為何而來?
他按壓神廷穴,略為紓減疲勞。
一轉瞬,他聽得數聲沉重低穩的碰撞聲。聲音尚遠,是大倉位置過來的。
下意識地押刀而出,轉過幾個門角隨即來到大倉前。
只見大倉前戍守官兵均已被點倒,數名黑衣男子正將一箱箱藏丹紅押上馬車。
「大膽狂徒!居敢擅闖邊關要地!」許無愧拔刀一出,使出家傳「追星連月刀」的「天踏流星」,輕功突進刀影橫閃,兩名搬運人隨即倒地,鮮血直流。
幾個反應快的黑衣人拔出武器,刀劍不一,許無愧手上的銀手刀對砍幾招後便知這群黑衣人身手不過普普,乃末流之學。
在最後一個黑衣人倒下後,許無愧點解了被點倒的士兵,訊問了一番後,士兵們只道黑衣人行動快速,只一轉瞬就點倒了所有弟兄。於後一概不知。
許無愧只能點點頭。心底無奈這群黑衣人乃烏合之眾,結果自己的兵卒們卻更加草包。只好命人將藏丹紅移入大倉嚴加管藏。
為了避免多出事端,許無愧也在大倉中監管,只是直到卯時天光湧現,一切靜如太平。
許無愧匆匆短睡數時,便即備上劄子向市舶監官呈報。
當時市舶司的體制極為鬆散,掌管整個市舶司的最高市舶監官乃是個過水位,多由轉運使或其他不相干職務數月輪換,流動性極高。
因此聽到許無愧的呈報時,監官興致缺缺,毫不在意。直到提及銀票之時,監官突然奕奕。
「這麼大筆的銀票,可打從天上掉下來的呀!」
「大人!下官身於朝廷,是朝廷的官,吃朝廷的米,怎能做這種事?」
「你也忒不知好歹。為官不就為了飽,你又何必如此堅持?」
「錢財之事,乃身外之物。夠用就好。下官不求長進,只求安身立命。」
「好你個安身立命!」監官不悅,「許無愧我告訴你,這事我是管定。你要當出頭鳥,我就參你一本,讓你回家種田去!」
「一個無品小官,就給我好好認真辦事!知道麼!」
正當許無愧想回說幾句時,卻聽卒員在外大喊,「報告大人,又……又來了一批藏丹紅啦!」
許無愧想也不想,向監官點了個頭退下,隨即快步到港邊。
與上次相似,大船也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這次藏丹紅的箱數更加驚人,稍做盤點最少五十有餘箱。
「乖乖!這麼多!這麼多!」監官也到了,他雙手搓搓,面露貪婪。
只見一箱箱藏丹紅卸下大船,積在碼頭上。大半天的天空幾乎被箱子所遮擋。
「大人,這艘船很是奇怪。」負責上船閱實的卒員回報。
「怎麼奇怪?」
「這艘船只有這一個人。」卒員身旁押著一個胡胡黑黑。
「窩……知道……不……」他用不大流利的中文,顛三倒四說了一番。
「翻譯!他說了什麼?」翻譯官試著和他溝通,只見胡胡黑黑手腳比畫後,翻譯官搖搖頭,「大人,這蠻子說話顛三倒四,無法理解。」
「這些都不重要,票子呢?他有沒有帶票子?」監官忙問。並從自己的大袖裡拿出一張銀票給胡胡黑黑看。
胡胡黑黑瞪大雙眼看著銀票,只搖搖頭,「沒有!有!沒有!」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監官急了,「來人,直接對要犯搜身!」
幾個卒員搜了幾次後,什麼都沒有。監官氣的跺腳,「他媽的!直賊娘。一個窮光蛋。」
他又啐了一口,突然轉面一箱箱的藏丹紅,心念一轉,「等一下,這個現在可是良貨啊!」「這一批加上大倉的一批,也足上萬兩銀子了罷!」
甫念後隨即下令,「來人,押解這批貨上京!」
許無愧瞬間便知監官的心思,當即大喊,「大人!萬萬不可!私自販貨可是重罪啊!這批貨當即連同大倉的份一同焚燒銷毀!」
「許無愧,你真的忘記我剛剛告訴你的麼?」監官威脅道,「你想安身,就聽令行事。知道麼?」
「來人,運貨!」
只見卒員動作起來,許無愧忍耐良久,心思潮湧,幾經掙扎後大喊,「不准搬!」
「吾名許無愧,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天地良心,問心無愧!」
「將這批貨押解大倉,待我上書呈報,再請上官查閱!」他向監官拱了手後,隨即回房,準備寫劄子將前因後果一一呈報以做未來供證。
謄寫劄子時,聽見門外有異聲。
許無愧擔心這次頂撞監官擋了他的財路。為了避免危險,他伏刀按門。卻見朝廷好友解正義在門外輕喊,「無愧!是我!快開門!」
許無愧快速將門打開讓解正義進入。
許無愧雙手拱拳按聲道,「解兄!你怎麼這時來?」
解正義還了一個禮,「多年不見,丰采依舊哪!」
許無愧雙手一沉,「唉!還別提了。哪來丰采依舊?那藏丹紅,可煞死我了。」
解正義正色道,「這是我這次秘密趕來的事。藏丹紅來了多少批了?」
「朝廷知道這事?」
「何止知道,整個朝廷上下大有干係。」
「這上上下下,我參了幾百個人。但最後卻不了了之。」
「上一批貨才被押住,他們就派了五百里加急到京城。連前幾年黃河發大水淹了幾十萬戶他們也沒這麼急。」
解正義向許無愧拱手,「無愧,你真的替咱們朝廷做了正確的事。這藏丹紅一旦入了國,上到朝廷下到百姓,無一倖免。」
「唉!只到是非正義都被曲解,只有錢財才能過兩道。」許無愧感嘆。
「我打聽縣令已經在道上了。」
「什麼?這事已經傳遍了麼?」
「無愧,這事真的凶險至極。無論吃用,這都是個大買賣,當中牽扯的利益糾結複雜。」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想安身立命,做個簡簡單單的官。」許無愧癱軟坐在椅上,感嘆道。
千絲萬縷尚未轉過來,門外遠方就傳來呼喚聲,「許大人!許大人!縣令大人來啦!」
「已經來了!」解正義跳起,「無愧,今次的縣令是呂謙竹,人性頗佳。他會聽你說的。」
許無愧卸下伏在身上的刀,點點頭。「只能據實以報。」
跟著來報的卒員快步到監官所在的大房,上座坐了一人,柳唇眉清,那自然是縣令呂謙竹了。
許無愧恭敬地鞠了躬,說了聲「大人。」
呂謙竹點點頭,簡單講了來歷後開始詢問。
「這藏丹紅,是你押下的?」許無愧稱是。
「這藏丹紅的來歷不明?」許無愧仍稱是。
呂謙竹看向監官,瞪了他一眼後,「聽說在這裡,積腐成性?是否有這一回事?」
監官臉色鐵青,許無愧直瞪瞪看著他道,「大人明察。確實如此。」
「大膽!居然如此貪贓枉法!」呂謙竹大喝。
「天子腳下,社稷江山。我等應以朝廷為重,百姓為依。」
「許無愧,你身為朝廷官員。卻處處掣肘,時時刁難。你難道不知藏丹紅乃療效聖品,強健補益麼?」
頓時間許無愧啞口無言,突然面對如此質問,他哪裡還有主意?
「這第一批貨此時本應在京中流通,而你卻加以阻撓,期中飽私囊。來人,拿下!」
許無愧隨即被卒兵壓制在地,突然間眼前的世界如之空冥。
呂謙竹還繼續訴說他的種種,從旁監官也跟著搧風點火,甚至幾個下屬也上來告訴他的不是。
是非曲直,早已不是他說的算。
突然間,他心底一把火燒起。許無愧運起心法,震飛壓制住他的兩名卒兵。
「大膽賊人!居然以下犯上,當即就定正法!」呂謙竹從一人手中接過銀筆槍,使了一招「蛟龍出海」,銀筆槍尖發出斥斥聲響,進逼而來。
許無愧狼狽地滾了幾圈後,勉強躲過了呂謙竹第一招。只聽見數聲劈裂之聲,幾個桌椅已成碎片。
許無愧大急,狼狽跑出大廳。他只學了套家傳的「追星連月刀」,拳掌功夫那是沒辦法的。
他運起輕功連奔數街,眼見自己的房門就在眼前,卻聽見身後呼呼風聲近壓,「想逃麼!」
許無愧向後望去,槍尖直指著他身後要穴。他急吸一口氣奮力向旁一躍,只聽呂謙竹大喝一聲,槍尖直刺大樹樹幹,樹幹應聲截成兩段。
許無愧岔了氣,大氣吁吁。無法動彈。
呂謙竹擺起架式,緩慢向他走來。
許無愧知道他說什麼都是無用。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只聽見解正義向他大喊道,「無愧,接實了!」
一把銀手刀劃過弧線,直落落地降在許無愧面前。
「這……這不是解大人麼。」呂謙竹嘴然口上說著「大人」,但架式擺的密不透風,絲毫沒有任何「下官」的感覺。
「呂謙竹,你如此顛倒是非。你就不怕我參你麼?」
「大人自然如此。」他圓滑地說,架式仍舊未變,「只不過大人現在可知朝廷上下,可是藏丹紅的……」
解正義喝到,「我知道朝廷如何!你們這群狗羔子!各個曲解是非,顛倒正義。」
「不要以為你主子如日當中,就視朝廷章法為無物。」
「以前你還是個小官時,我道你處事公正,以為你行事端正,看來……」
呂謙竹不應,只道,「大人,請讓開!容我正法這個小賊!」
許無愧運行心法吐行了幾個周天,回復狀態後舉刀而起。
呂謙竹率先進招,他手腕點斗,槍尖化作數個光圈。許無愧看不清攻向,用銀刀護身,當槍尖要和刀背相觸時,呂謙竹左臂下落,槍尖順下砍落。
許無愧一驚,向後躲了一步。呂謙竹接著連進數招。卻通通被擋下。
許無愧反守為攻,連續使出「追星連月刀」的「銀月勾星」「皎沓皓月」,卻也被呂謙竹一一化解。
「就此為止!」呂謙竹大喝一聲,縱身一躍跳到數丈之後。
他舉起手,卻見百名弓弩手伏在各處待命。
「呂謙竹!殺人滅口麼!」解正義怒道。
「解大人,為臣者要識時務!人往高處爬,何罪之有?」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就為了個勞什子,你能置百姓、社稷於不顧麼!」
「解大人!要麼生,要麼死,兩道兒您自各選吧!」
許無愧在呂謙竹看向解正義的一瞬間,快手一發,銀刀飛轉直插呂謙竹肩上,呂謙竹頓時鮮血直噴。
「走!」許無愧帶起解正義,往馬廄直奔。
只聽無數弩箭破風而來,許無愧完全忘記了疼痛、忘記了自己是誰……
白煙嬝嬝,風聲呼呼。
簡單了料理解正義的物事後,許無愧起身上馬,緩緩步行。
他依稀記得,那時候他身中數十弩箭。
若非他早年習武,精力強盛,且弩箭均為傷到要害之處,他恐怕已經客死當場。
只是解正義,直到現在許無愧仍舊認為是自己害了好友。
一隻弩箭直接貫穿解正義腦門,當場慘死。
殺死朝廷大官,那是個重罪。或許有人會幫他伸張正義吧。
也或許什麼都沒有,就像現在各個城鎮、關口都有許無愧的緝拿令。
當他想著安身立命,只求問心無愧之時,現實卻狠狠倒打他一大耙。
遠看天地一線,雲山盤繞。
許無愧感嘆,朝廷之黑暗,現實的無奈。
他突然想起以前讀過陸游的《醉中出西門偶書》。
背繫長刀,右操韁繩縱馬,一邊前行一邊高歌。
「古寺閒房閉寂寥,幾年耽酒負公朝。青山是處可埋骨,白髮向人羞折腰。末路自悲終老蜀,少年常願從徵遼。醉來挾箭西郊去,極目寒蕪雉兔驕。」
一人一馬,慢慢地在荒道上前行。西風蕭瑟,一個孤影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