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日晚間八點左右,竹壽府東屯郡的武德公園發生天兵攻擊普通人類的事件,根據目擊者表示,三名全勝侯麾下的天兵不知何故追趕一對男女,周遭的民眾協助報警後,兩名警備員緊急趕去,卻遭天兵毆打成傷,一人肋骨斷了三根,一人右脛閉鎖性骨折。這是民主沐隆建立後,兵將首度在無正當理由的情形下傷害警備員,東屯警備隊昨晚便發公告表達強烈不滿,今早忠武祠也主動開記者會,讓我們來聽聽,忠武祠怎麼說。」
新聞畫面切到忠武祠前的廣場,簡易的講臺上站著年約三十、西裝筆挺的男性,左下角標示其為忠武祠發言人。那個發言人單獨面對數十顆攝影鏡頭:「兵將的行動絕無挾帶任何私人恩怨,僅為完成任務而求好心切,致使警備員受傷,忠武祠深表歉意,後續會積極賠償傷者。」
言畢,無視底下連聲追問,草草結束記者會,匆匆走入忠武祠內。記者們追了上去,卻被兵將拒於門外。
「忠武祠幾時變得像政客?」李運喆步出廚房就聽這則新聞,「無挾帶任何私人恩怨?講得你們好像是黑道,罪有應得一樣。」
今晚是達達克下廚,飯廳塞不下這麼多人,大家遂在客廳吃晚餐。馮瑰逸遞給他一碗白飯和筷子,「對邪神來講,我們的確是反派。」
「忠武祠完全不提那三個天兵的名字,也不說在追的人是誰,看來和我們相同,都不想曝光身分,安撫好警備隊,趕快把事情壓下去。」達達克滿口飯菜,話聲含糊:「竹壽的治安有很大一部分仰賴忠武祠,即便搞出這麼大條的事,警備隊恐怕敢怒不敢言。」
王冰穎夾了一片烤雪花豬進碗裡,「我看過武德公園附近的監視器,那三個天兵在傍晚六點二十分走入那條暗巷就沒再出來,直到八點過後,追著阿斌和瑰逸跑出巷子,才又見到人。小巷沒有監視器,他們待在那裡快兩個小時,不知道在做啥。」
李運喆猜測:「從後門進了別人家吧?」「我想不是。」廖穆斌將半是米飯,半是花枝炒芹菜的一口送入牙關,「那三個人是從雜物堆中站起來的,姿勢怪異,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吸毒的。」
「他們在黑漆漆的暗巷蹲了兩個鐘頭?」達達克只覺匪夷所思:「該不會真的有吸食違禁藥物吧?」
「不太可能。」馮瑰逸吃著涼拌木耳,「兵將去天公廟接受體魄及意志力的試煉前,當地廟方便會嚴格篩選受試者的人品及身家背景,順利通過試煉後,即受神明約束,一旦心術不正,上面立刻降下天譴。」
「這事大概跟最近兵將頻繁出事有關。」廖穆斌道。
「難道是全勝侯授意的?」王冰穎頗感不安。
「假設這是全勝侯的計畫,那我們得小心了。」樓梯傳來腳步聲,是周暮梓:「之後外出,不要獨自一人,儘量……小緋呢?」
王冰穎答:「她去探聽忠武祠的動向,吃完早飯人就不見了。」廖穆斌接續:「我剛剛有問她,她說她快回來了。」
周暮梓插腰高聲:「你們就讓她單獨出去?」
「不是我們放行的。」李運喆說:「她偷偷出門坐上車後,才傳訊給阿斌,說要儘快掌握第一手消息,不然甚麼都不曉得,一直處於被動狀態,對『粹』很不利。」
「唉……」周暮梓撫頰而嘆:「你們這些弟弟妹妹的心臟未免太大顆了……」
「先吃飯吧暮梓姐,我看你在書房一整天都沒吃東西!」達達克揮手示意人就座,「忠武祠現在是輿論焦點,應該會安分個幾天,小緋很聰明的,免煩憦啦!」
周暮梓白他一眼:「意外能夠預料得到不叫意外了。」話甫落,便瞧窗外乍放光明,一輛轎車行駛至門前,屋主喀地開門,梁錦緋剛好下車,平安而返。
車子開走後,梁錦緋轉過身,略顯倦色,不等她啟口打招呼,周暮梓便皺起眉頭:「你呀,不到二十四小時前,『粹』才有兩個成員被天兵窮追猛打,你一大早就獨自外出,也不找個人陪……」「我查到了!」梁錦緋目露興奮。
「查到甚麼?」廖穆斌等人亦起身行來,甫歸來的人逕至廚房洗手,拿了副碗筷再回客廳,盛飯夾菜食肉,「我快餓死了,吃飽了再跟你們說。」
飯後,洗完碗擦完桌子,眾人又坐回沙發和椅凳,聆聽今日的成果。
她開啟共享畫面的功能,每人的T-slice即顯示梁錦緋手裡那只的畫面。
螢幕上有三張照片,梁錦緋說:「照片裡的人是無故襲擊阿斌與瑰逸的天兵,名字由左至右,分別是宋君徽、張立勛及羅育仁。」
馮瑰逸一眼認出,道:「打傷警備員的是宋君徽,我勒暈的那個是羅育仁。」廖穆斌則說:「張立勛被我燒得滿頭黑,最後和宋君徽留在起火的戲棚……」
李運喆面帶疑問:「他們輕而易舉地就把那兩個警員送進醫院,你們卻沒甚麼事。」
馮瑰逸顰眉回思:「交手過程中,天兵確實有好幾次可以一擊制服我們的機會。」「我也有察覺。」廖穆斌說:「我覺得他們是想……想活捉。」
「活捉?」王冰穎驚呼:「是要把你們押去給全勝侯嗎?」
「總而言之,先從這三個天兵著手,看看忠武祠究竟在打甚麼主意。」梁錦緋滑動T-slice,畫面切至羅育仁的個人照,旁邊寫了幾行重點摘要,「羅育仁今年六十三歲,當天兵之前,經營自家的麵攤為生。他的獨子在十四年前的賭場槍擊案中喪生,那個非法賭場藏在揚旗郡紅幡南路的某間商辦大樓,警方接獲線報後,深夜突擊,不料賭場的負責人攜有槍枝,他開槍擊退警方,跑樓梯下到八樓。羅育仁的兒子就在那一層樓加班,與歹徒相撞後,引發擦槍走火,子彈自他的下巴貫穿頭顱,當場死亡。」
「天吶!」達達克不禁喟嘆:「真的是飛來橫禍,老父親聽了心都碎了。」
周暮梓抿著唇:「他是因為這樣才當天兵的?」
「是的。」梁錦緋說:「事發後,年近五十的羅育仁努力鍛鍊體能,三年後成為兵將,回到家鄉懲奸除惡。」
接著畫面換到下一張,「張立勛,三十三歲,原本是社區警衛,六年前,小他七歲的妹妹被捲入後腳打工詐騙案,犯人利用短工時、高薪水的噱頭,吸引眾多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孩過來面試,再下藥控制,逼人從事性交易。警備隊好不容易才在曉籌找到她們,但因身心受創,許多人罹患精神疾病,他妹妹也是其中之一,一年後,她突然幻覺發作,衝上大馬路遭大卡車碾斃。」
「這件事我有印象……」王冰穎面現懼意:「我還差點被騙,是我男友死不讓我去,才逃過一劫。」後肩一暖,右邊的馮瑰逸抬手輕撫安慰。
李運喆則道:「竹壽的兵將都因身邊人是重大案件的受害者,選擇為神明做事。」
「那倒不一定。」梁錦緋三滑T-slice,「宋君徽,四十一歲,他的二弟三弟是綢子港殺警案的兇手。」
此話一出,眾人均看向周暮梓,僅馮瑰逸眉睫微顫,垂下頭去。
「宋君徽本名宋志源,二弟志清、三弟志泓是毒販,他是三兄弟中唯一有正當工作的人,以前是水電工。三年前,警備員蔡明甄……以及暮梓姐的弟弟周晨漆為抓捕某個殺人犯,追到曉籌郡的綢子港,恰好撞見準備潛逃出國的宋志清宋志源,於是馬上聯絡警備隊求援,兩名警員原先不想正面衝突,卻不慎被歹徒發覺。雙方駁火近七分鐘,警備隊才趕來逮捕罪犯,然而周晨漆前額和大腿中彈,失血過多而亡,蔡明甄雖大難不死,但子彈射傷頭部,變成植物人。」梁錦緋娓娓細述:「這起案件再次暴露基層警員裝備不足的問題,假使當時配的是電漿護盾,而不是老舊沉重的防彈衣,令頭部和下半身毫無保護,又或警備隊的支援能再快一點,結果或會不同。」
周暮梓閉起雙目,後睜眼問道:「宋君徽的家底不乾淨,他仍然當上天兵了?」
「事後宋家遭受輿論強烈撻伐,逼不得已的宋志源離開妻小,自行到天公廟請罪,想代替二弟三弟擔下天譴。利天公僅把他丟入試煉,過了就當天兵,後來他居然成功通關,並改名為宋君徽。」梁錦緋答說。
達達克看著手上的T-slice,「為了兩個不學好的弟弟,當大哥的把半生都賠進去了。」
馮瑰逸道:「新聞說這三個天兵被送回忠武祠,藉助全勝侯的神力療傷,想再深入調查,得潛入忠武祠。」
「不只忠武祠那邊可查。」梁錦緋道:「羅育仁的兒子生前有一個男友,伴侶死後仍與羅育仁保持聯繫,似乎將彼此視作親人,他是競鬥場的選手。而張立勛還有個弟弟叫張立勇,整天泡在屯北郡的蜃閣。宋君徽目前在竹壽沒有親友。」
李運喆雙瞳微擴:「才去半天,你就查到這麼多事。」「出外靠朋友,我的收穫可不只這些。」梁錦緋的唇角神祕一勾:「昨天清晨這三人才剛幫警方攻破曉籌的某處製毒工廠,傍晚便到東屯這邊,本來要和警備隊一起圍剿涉嫌人口販賣的賊窟,他們卻沒在約定的時間出現,原訂的行動自然告吹。」
王冰穎說:「他們蹲守小巷,想堵瑰逸跟阿斌。」然則馮瑰逸歪著頭:「說是堵路也很詭異,那不是兩條街之間唯一的路線,我原先下車去戲棚,就沒經過那條巷子。」
「嗯……」廖穆斌沉吟:「依照當前的情況,順著這條線查下去,更能摸清全勝侯的底,而且想必有信徒或單純好奇的人,也在關注兵將的異常,某方面來說能夠掩護『粹』,不讓大眾或神明發現。」
周暮梓道:「那先分成三組人,查探競鬥場、蜃閣和忠武祠。」「忠武祠那裡,最好派三個人。」達達克建議:「廟方越想藏,我們就越要探個明白。」
「好。」首領當說:「來分配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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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壽的地勢平坦,除了北邊的弄毫山脈下是屯北台地外,其餘全是平原。台地東邊與上營平原接壤,朝南則是東旗平原,綜觀整隻蟾蜍,東旗平原以揚旗河為界,古名尾脽和大腿,現稱作東屯與揚旗。平原再往東北延伸,便是後趾半島,亦為如今的曉籌郡。
揚旗郡作為最初揭竿起義、反抗鍾氏暴政的地方而獲名,民主政府成立後,忠武祠不設在此處,街邊的武小廟也比其它郡廨少,倒不是此地信仰淡薄,而是他們直接把侯爺請回家,幾乎家家戶戶皆供奉著全勝侯。
此外,該地的尚武風氣尤其濃厚,即使是競鬥已然沒落的至今,揚旗每日猶有數十場大大小小的賽事,級別多是業餘,偶有幾場職業賽,雖不比國外擁有頂尖的技戰術,依然吸引一些愛好者前來觀賞。
走過兩匹高大威猛的金屬駿馬,時隔三十八個月又十一天,再度踏入競鬥場的馮瑰逸感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快要掀翻屋頂的喧鬧、外骨骼作用的機械聲、兵器打鬥的錚鏦、充斥觀眾席的雞排和啤酒味……陌生的是她不再立於圓形鬥場中,與人一較高下。
「你的巢釀全發酵生物鹼。」冰涼的飲料貼著臉頰,馮瑰逸回神接過。梁錦緋落座她身側,吸管插入那杯乳酸凍氫鍵,就口而飲。
機械外骨骼是一種從外部提供支撐或力量的輔助機具,起初是用來幫助不良於行的人們重新正常活動,爾後逐漸擴展至運輸、建築等等需要頻繁搬運重物的行業。穿上機械外骨骼後,能花更少的力氣扛得更重、舉得更高,再配合機器人操控,某些小型的物流中心或搬家公司,只需一人即可完成所有工作,大幅降低人力。隨著技術益發進步,以往笨重龐大的機械外骨骼越加輕盈、細緻,電池的續航力亦更為持久,現今最好的機械外骨骼輕細得彷若一株金屬藤蔓,遍布周身,看似柔弱無力,實則讓穿戴者迅如閃電、重若千鈞。
競鬥用的機械外骨骼還配有電漿護體,完整包覆外骨骼及血肉之軀,使競鬥選手可盡情施展兵器,不怕殺死人或被殺。由於護體的能量有限,每經一次劈斬砸刺,護體會因受力的大小及部位不一,能量減得多或減得少,通常攻擊人體要害攻得越猛烈大力,令電漿護體消耗更多能量來防禦,損耗便愈快,勝負多數取決於誰的護體能量先告罄,誰就算輸。
今天的賽事僅是低階的職業賽,觀戰人數不多,大約三百多人出頭,下陷的圓場中,兩位選手戰得如火如荼。
就圍欄上的虛擬螢幕所示,選手一個叫陳宥軒,身高一七二,二十九歲,另一個是董彥平,身高一八一,四十七歲。這兩人機械外骨骼的廠牌與型號算是一般般,可清楚看見身軀外側覆蓋機械支架,和附著的肢體同樣粗。
董彥平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梁錦緋有些期待:「這是我第一次現場看競鬥比賽!」
這時,陳宥軒的薙刀朝前橫劃,挑走董彥平手中的彎刀,彎刀在空中旋轉五周半,撞到場邊無形的防護網,乍現幾塊藍色的六角形後,哐啷墜地。
沒了兵器,董彥平頓時左支右絀,薙刀快速攻往側顱、胸口、腿部,其電漿護體頻頻閃現紫紅色的螢光,再不改變現況,必敗無疑。
董彥平遂發力一縱,跳得比二樓的觀眾席還高,頭下腳上的他和對手互視半瞬後,正要落至人後,陳宥軒不回頭,薙刀徑直後擺,掃中董彥平!
目標應力摔跌後,陳宥軒轉身再補一刀!「滋、滋──」這一下不但徹底摧毀護體,亦打壞右半身的外骨骼,薙刀下的人癱軟在地,神情懊悔。
「好啊──」、「幹!」一場輸贏,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欣喜若狂,就有人怒聲罵粗:「幹你娘咧,這個董彥平到底還剩甚麼?」
「董彥平早就不行啦!」一個觀眾說:「還號稱甚麼無冕王,其實就是沒拿過冠軍的肉腳,歷史不會記住他啦!」
一旁的馮瑰逸驀地出聲:「只在乎冠軍的人,記不住選手真正的樣子。」
「啊?」那名觀眾是四十多歲的男子,黑色T恤下的體格壯碩魁梧,頸掛銀色軍牌,神色不善:「怎樣?想吵架啊?」
「董彥平選手的戰鬥風格極具個人特色,彷彿下雨一滴滴澆淋你的身體,他不求力大或疾速,而是逐步增強威力,一刀刀累積傷害,磨耗對手的心志與體力,使之不知不覺步入他的節奏中,等到對手遍體鱗傷,後繼無力,虛脫落敗。」馮瑰逸很瞭解這位選手:「這樣的戰鬥風格不僅考驗對方,也考驗自身,得要有十足的耐性,不輕易言敗的毅力,才駕馭得了這種風格,他的職業生涯雖沒戴過金腰帶,但不論是選手或粉絲,只要是熱愛競鬥的人,都會記住這位無冕之王。」瞟了一眼對方T-slice上的賭博網頁,淡淡而續:「當然,只看賭注名聲,怎看得見勝敗之外的細節?」
「找碴的是吧?」被譏諷的男人離座踱至前方,背倚欄杆望來,周邊十多名混混紛紛直身,齜牙咧嘴地包圍梁馮二人,「道歉,不然別想走出這裡。」
梁錦緋斜眼瞄向同伴:「你還記得我們是來幹嘛的嗎?」
「……抱歉。」馮瑰逸若無其事地掀開飲料杯杯蓋,旋即出肘擊後,後人站得比她高,這一肘正好頂到他的小腹,疼得人彎腰噴淚!於此同時,無蓋的飲料杯朝向帶頭大哥,灑得他滿頭液體。
身手了得的女子揪住摀腹人的肩袖,雙手一拽,左腳一踢,使人騰空一翻,撞上欄杆旁的大哥,然後拉過同行者的細腕,飛奔而逃!
「追!我要那兩個賤人磕頭求饒!」帶頭大哥嘶聲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