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和老家的狗獨處,總會哼起奇怪的自創小調,搭配我的五音不全笨蛋歌:「胖胖狗胖胖,笨笨狗笨笨,可愛狗可愛。」唱到「胖胖狗」,左腳尖先踮起,右腳勾起,預備在唱道「胖胖」時,換右腳尖踏地,跳兩下,下一句歌詞,再輪左腳尖跳兩下,於是雀躍就這麼跳出來了,後續歌詞依照同樣律動邊前行邊唱。唱完一輪,再重唱一遍,左右腳輪流跳跳唱唱。擅闖工地的笨蛋作笨蛋歌以自娛。夜闖工地是一件笨事,幹笨事,唱笨歌,一切皆笨得合情合理,不需要理性。我的狗則離我很遠,因爲牠理性、聰明。
和狗獨處的時候,我總是快樂地不自知,大量使用疊字(討厭疊字的人要恨死我了,但我快樂時連你們對我的恨也愛著),若見地面有毛蟲爬行,會用「毛毛蟲蟲屁屁搖」這樣的傻句子來形容,於是歌詞又添上了新的一句:「毛毛、蟲蟲、屁屁,搖,呼!」最後的「呼!」得往前跳得特別遠、特別高。我的狗見我愈來愈瘋,尾巴消失在草叢裡。我的笨不只這樣。這片工地已被黃色挖土機挖出巨壕,月暈下,我就在這壕溝旁的鬆軟土堆上蹦蹦跳跳,瀕臨隨時要摔進去的危險。別問我為何如此瘋,只需知道我和狗獨處的時候,適宜瘋狂。
工地自成一截,一長邊是參差不齊的鐵皮圍成,前後短邊臨接兩道格紋柵門,以簡陋鐵鍊捆上,鎖死汽機車的路,但沒鎖死另一靠河濱的長邊,那裏有一條人行道,一條狹道,閒人與狗得以竄闖。鐵皮上釘著綠色塑膠公告欄,預示這裡將成一條四通八達的大路,但在我哼起笨蛋歌的時候,它就只是個臨時工地。日後,不論我在哪裡哼起、唱唱跳跳,地面就瞬間鬆軟,化為那條小路。這小路原來一頭活通著橋、公園和河濱,往海的那頭則是死的;工事要把那裡挖開,但不通向海;工事要把那死的挖成活的,但不通向海;不通向海的路在我看來便是死的。
但我此刻正在鬆軟土堆上活蹦亂跳,於是這裡就是活的,死寂的小挖土機也得活起來。我攀履帶上駕駛座,空間窄仄,沒有多少迴身的餘裕。腳下是踏板,旁邊塞一罐半空半滿的水,眼前一架USB接電小風扇,掌握一枝推桿,還有好幾枝,不知道會帶我前進還是後退。雙腿盤踞座上,居高臨下看狗,牠抬頭望我,像看一大童開大車。
每天早,工人就坐在這裡勞動,曝曬日頭,巨械轟轟隆隆——轟轟隆隆挖穿我房間的牆,挖通我的耳道。令我想躲到遙遠的海邊去。老家近海,走路十分鐘就到,但工事擋住了往海的路,於是白天的我像是被轟隆地殺死了。
家人都上班去了。獨我與狗。我開房門見狗窩縮在地墊上,交會過眼神:「早安,廢狗。」「早安,廢人。」,廢廢相惜。在這無力的早晨,我給牠倒了一碗飼料,掰斷肉乾,圓周狀裝飾,雖然我早知道牠只會挑肉起來吃。牠聽見我打開肉乾袋子的聲響,牆角鬼祟探頭,看見碗裡的肉乾,擺尾走來。「欸——等——」我下令,此一口語指令無用,必須同時伸腳阻擋牠與餓的距離。狗頭遂順勢擱在腳背上,斜眼睨視。
「坐!」
「坐下!」
「哈奇,坐下!」
「奇奇,拜託你坐下。我腳好痠。」
牠坐了。我蹲下。
「握手。」我伸出右手,牠抬左手。我以右手牽牠左手。
「換手。」牠抬右手,我以左手相握。
「吃。」牠迅猛咬食。
食畢,我們臥陽台冰涼地上,從窗格縫隙間看底下行人來往,聽斜對角一間早餐店的老闆叫罵她的孩子趕快收拾碗盤趕快端飲料給客人趕快捧餐點去某號桌。聽出孩子的百般不情願,聽出我不情願聽這叫罵,狗起身走向牠的睡床。我也回去房間,繼續聽那轟轟隆隆。原來那叫罵聲竟勝過轟隆。我開始期待晚上的冒險。在房間裡哼起笨蛋歌,左右腳尖輪流踮跳。一直跳到暈眩,跳到痠疼,跳到疲憊。背摔在床上,睡著了。睡到晚上,遛狗,闖工地。
他們這次連路燈都挖斷了。丁點光也沒有。絕佳的犯罪地點。而我能犯什麼罪呢?頂多亂丟菸屁股,但那也是為了取一點光而犯的罪過,地上早有工人留下的數十根菸蒂,我同罪而已。但我抬頭上望夜空時,我才發現自己真是個大罪人。無光害的天空裏,有數十顆星子瑩瑩。比起銀河,當然看起來寒傖。但我不需要銀河。數十顆,恰恰好,足夠我玩星座連連看;再多一點,腦袋就要負荷不過來。那是北斗七星、那三顆連起是獵戶座的腰帶——好了,我只認得出這兩個,加起來十顆,其他做裝點,這樣便很足夠。接下來我只需要黑暗。無人知曉地身處在黑暗,既暴露在危險之中,也旋身於安全之中。我只能在這樣的黑暗裡繼續作我的笨蛋歌。在這裡,盲也是一種視覺。
所以我閉起眼睛。「胖胖狗胖胖,笨笨狗笨笨,可愛狗可愛——呀呼!」我跳,我奔,只靠雙耳辨位。狗爪子在地上刮,愈刮愈遠。又聽見更多的狗爪子愈刮愈近。附近的浪犬群落徐徐步入了這工地。我睜開眼,竟還覺著有點亮。轉過身,看見牠們黑色身軀、低伏的背脊,似要襲撲,又或是我的恐慌作祟。藉著從星子那裡得到的急智,打開手電筒——地上有比天上更多更多的星子。星子全愣住了,好像從沒見過太陽在夜晚升起的樣子。星子唰唰後退。我想靠近它們。但我忘了自己是蹦蹦跳跳的太陽,星子全面潰逃,從我們竄進的人行道狹縫魚貫沖刺而出。牠們最後的回眸,是一瞬間的銀河。
回來呀,回來呀,星子們。你們這群尚未命名的星座。我還來不及認清你們的臉。回來呀,回來呀,星子們。我還沒介紹我家的星子給你們認識。牠蹣跚的步伐不及你們,牠已老,步伐蹣跚不及你們。牠亮晃晃的眸子從背後刮近我,像螢蟲的光低飛在我腳邊。關上手電筒的燈,螢光瞬滅。但我知道牠就在我身邊。「你來保護我嗎?還是來看我被咬死?」我蹲下來,捏捏牠多皮的脖子。我蹲下來用脖子摩挲牠的脖子。「還是你是來和我一起死的?」
「小笨狗呀,小笨狗。」我哼道。我們這兩具同螢光那樣羸弱的身子,怎麼拚得過銀河的撕咬。但我會以洪荒之力抱起你奔跑。跑上小挖土機的頭頂。讓銀河在我們周圍吠叫。這時候我們有銀河簇擁著。或著牠們其實溫柔如你,這樣,容圍著我們的,是一片螢光海,海面粼粼,那是牠們的浪跡。是海包容我們這兩癈物。記得那天帶你向海。你不願跟隨。我怒棄你於草間,漫遊到礫灘上,頭躺平石,臥海。
記得那天陽光過於炙熱,我無法安睡,便又想起你來。走回去找你,你逡巡於草叢間,自得其樂,喚也喚不回。一身瘋草籽。我一粒一粒拔掉,一撮一撮廢毛拔掉。籽與毛隨風向海,回歸自然。你祖先本是自由野犬,我祖馴化你祖,但我們代代分分合合。母親駕車遇你時,你跛跛拐拐地從車下步出。母親言:「哎呀,要負責了。」於是你就來了,貌似三個月大,不知生時年日,亦無替你記住來時月日。但你就這麼來了,在地板上蹦蹦跳跳,我用腳背相與你逗。
只知月月日日間,我們倆常遭責罵,罵廢,罵懶,罵無能;家人時而苛涼本是情理中事。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調適呼吸,吞涕淚,可你胃口更好,什麼都吞,但從不吞涕淚,因為我會幫你揩去。有時他們言語帶鋒,你亦吞,活脫脫一匹吞劍犬。最終,我學會裝瘋賣傻。最終,你學會超然應世。日間,我們於事無補,於世無用。可暗中,我們與浪浪,漫漫相與為友。
關於那些浪犬,我後來終於知道牠們的睡窩何處,是鄰近工事的一戶人家的前院,大門是兩扇簡陋鐵皮,用鐵鍊和方塊鎖鎖上,工地風;門下有大縫,我鑽不進,但狗可以。我不知道那戶人家知不知道自己夜夜有犬相伴,但牠們知道我們總結伴來。犬群成堆地在工地外的泥土山上,只要走近到某個程度,就會遷移,鑽進那戶人家的前院,彷彿仍舊畏怕我這顆假太陽。但我已不亮光很久了。內心雖想和世界上的狗群都相與為友,但他們和怕人的人一樣,和我一樣,不敢讓人靠近,於是先自己離開了。當我掌握好可以保持距離地觀看牠們,我們之間的沉默竟如此親密。我看見狗群翻肚子、伸懶腰、打呵欠或看著他們看我:真是奇怪的人類。而人類也會這麼想我的。一直到哈奇看膩了,走進工地裡,我才徐徐從牠們的眼神拔出自己;那些星子是暗夜的漩渦,彷彿梵谷的星空。
我繼續閉眼在黑暗中旋轉,和河濱的溪聲迴旋成暗潮,歌仍舊唱著,而聲音消散於氣流中。巨壕因黑而深,我盯著它,如深淵盯著我,但深淵沒有眼睛,它聽暗潮洶湧,聽那一旦被唱出被唱出即消失的笨蛋歌,由此我感到一種恐懼:若不繼續唱下去,深淵就要喪失,夜晚就要亮起的恐懼,而我便在白晝裡旋轉著、旋轉著散佚了自我;旋轉著、旋轉著和陽光融為一體——我感到一種相依於恐懼的幸福就在此刻。
而鐵皮終究是卸下了,挖土機終究是駛離了,開來白晝,開來車水馬龍的大路。哈奇每次過斑馬線都遲疑著,而我得邊拉邊扯,即使我喊牠的名字,也聽不見。我和牠一樣搞不懂,為什麼我們再也不能在這裡唱歌了?
而我此刻已離開那條大路很遠了,登上火車抵達另一個更寬闊的海邊,那海的名字裡邊有七顆星,我對著白晝嚎叫,對著海平面嚎叫,伸手向天空,想抓住不知著落的另外三顆星:我的狗、那小路,以及那笨蛋歌的旋律。夜裏,我在賃屋附近的小路裡散步,試著走出一圈腰帶的形狀,把記憶圈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