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21|閱讀時間 ‧ 約 44 分鐘

MUL137-Val05

  當房內的窗簾到點自動拉開,窗外的陽光緩緩灑進,枕被間的廖穆斌習慣性朝旁一攬,沒人,遂轉身摸向床頭櫃,櫃上有隻木板小鹿正低頭引頸喝水,水窪同為木質,是T-slice的充電盤,小鹿的側腹顯示當下的時分與氣溫:九點整,零下五度。


  小鹿的頭頂還飄著虛擬便條:我在音樂室。


  無須署名亦知是誰留的,他頂著左捲右翹的亂髮,坐直身軀,走進浴室一陣,再出時面上的睡意已褪,套了件奶茶色的高領毛衣,換上鐵黑的丹寧褲,最末繫好絕不能少的墨綠尼龍吊帶,並於左帶別了一枚機關幣後,廖穆斌步出臥室。


  這幢豪邸林林總總超過五十間房,其中音樂室、圖書室、宴會廳、兩間客房和其附帶的衛浴不在主屋,而在占地稍小,兩層樓高的迎賓館。


  為貫徹赤足行遍全室的概念,兩屋之間連接著可遮風避雨的暖廊。廊道的兩側及屋頂均是玻璃,其外是粉櫻瑞雪描景,其內為紅楓奇石造園,花草間放著木樁地燈增加照明,腳下還鋪著長長的綠絨地毯,若非猶見白色的窗框門柱,真會產生身處野外的錯覺。


  走廊的盡頭是浮著婆娑樹影,形若紙雕的雙開大門,定睛一瞧,林中尚藏著熊、蛇、鹿、兔、松鼠等等動物。門後是宴會廳,並非他的目的地,要往右走到下一扇門,方為音樂室。


  這棵高山榕是怎麼種進來的……推開隱身於格柵間的木門,門後的樂聲似水流淌,入目即是直達二樓房頂的闊葉灰木,大面積的窗牆提供充足的光照,又有長手長腳的園藝機器人監控水分及土質,縱在室內猶長得十分高壯,配合三階錯層有緻的空間,以及充滿大自然元素的裝潢,彷彿來到某個巨大樹洞之中。


  愣了好半晌,廖穆斌方察覺一事,耳邊和諧的曲調不是來自音響或電子設備,而是房內深處的大提琴。


  左手按弦震顫,右手持弓磨鳴,少少四根弦卻橫跨五個八度音,高能主調獨演,低可和聲伴奏,她正在拉的是世界名曲,不諳古典樂者亦是耳熟能詳。D大調的和弦反覆循環卻不枯燥,簡單且悅耳,百聽不膩,故這首曲子曾化用到無數的流行歌曲及影視作品。


  廖穆斌沒有出聲,只見全全側躺在灰藍皮沙發上,呼呼大睡,他的小腹縮了縮,然後坐上一旁由麻繩拴著,斜掛房室中央的吊床,隨著樂曲前後晃盪。


  桌上螢幕視訊的彼端,直立式鋼琴前也坐著一名女子,彈奏同樣的曲目,兩種琴聲一者如冰塊輕碰酒杯清脆,一者似醇酒注入杯中悠長,將經典曲目演繹得更為動聽,不飲而沉醉。


  一曲終了,大提琴手首先啟口:「Next time, we should play together in person.」


  「OK, when do you come to here, or I fly to Mulung to see you?」與之對話的西方人留著紅色短髮,「I miss the bay of Mulung so much.」


  馮瑰逸想了想,道:「Maybe after next June. I’m busy with something.」「All right.」紅髮女子瞟向友人身後:「I’ll leave you to it.」


  「Talk to you later.」關閉視訊,馮瑰逸回過頭來,忍俊不住:「吊帶是你的抹額嗎?不繫就不能見人。」


  「我外公說打領帶領結太麻煩,吊帶用扣的或夾的就好,方便又體面。」廖穆斌踱到女友跟前,和她交換早安吻,順勢跪下單膝,貼著人的髮鬢絮語,「我想看你彈琴。」他指向第二階台面,那架佔了整面牆的管風琴。


  「改天吧,剛剛拉琴拉了快三個小時……嗯?」馮瑰逸忽被男友抱起,一同躺臥吊床,廖穆斌伸出手臂讓人枕著,然後撥開長髮,嗅聞她的頸窩。


  身軀搖搖晃晃,馮瑰逸跟著昏昏欲睏,但精神正好的人又舔又咬,還探手入衣,摩娑柔韌的前腹後腰,「別這樣……小緋和阿喆住樓上。」男人只好停下,喉頭低哼。


  馮瑰逸稍稍仰首,輕吻甫刮過鬍鬚的頷處:「等事情都結束後再來這邊玩,就我們兩個。」廖穆斌先是一怔,後將人摟得更緊。


  接著懷中人撐起上身,「你去過圖書室了嗎?」他搖搖頭,於是二人走上圍繞高山榕而建的旋轉階梯,逕至第三層,亦為建物真實的二樓。


  石灰色的隔牆凸著一棵主幹粗壯,枝繁椏多的木雕樹,綠葉點綴樹枝的節點或末梢,樹幹中間則裂著一道大三角的破口,邊緣攀附稍細的樹藤,見者不禁稱奇:「感覺進去會發現傳說中的聖物寶藏。」


  「小時候我在樓下練琴,我媽媽就在樓上聽。」馮瑰逸領著人穿越裂縫,進入圖書室。


  這裡比音樂室更像某棵參天神木的內部:挑高的天花板使得這樓能再隔出一層,上下兩層的四壁生滿了長枒短杈,支撐起書櫃,再架上層層木板放置萬本書籍,上層周邊走道的欄杆盤根錯綜,下層的桌几椅凳保留原木的凹洞與凸節,鋪下素面的軟枕厚墊,擺上純色的淺盤小杯,結合充盈鼻息的書卷氣與木質香,氛圍原始、質樸、安閒而雅致。


  馮瑰逸行至木櫃前選書,廖穆斌則仰望頂上刻意裸露的屋樑:「瑰逸,你家有用鋼筋嗎?」


  「沒有。」馮瑰逸略為詫異:「你看得出來?」因為豪宅建得既高且大,外層又以石頭和複合材料修飾,很難發覺其實主屋及迎賓館全為木造。


  「你們家木頭的味道重到像在小木屋,而且昨天看了房子的用電量,地暖耗電沒有想像中高,我才猜是木構建築。」廖穆斌道:「現今的木構建築很厲害,日賽特和新爾用集成板材蓋了很多高樓大廈,相比同單位面積的鋼筋混凝土,成本及碳排放量不到一半。雖然沐隆因木材取得不易,造價反而稍高,但如果持續植樹造林,把人工林擴大到亞岐部外,降低木料價格後,就能提升集成材的使用率。」


  他的雙腳移至對面書櫃,眼睛挑書,嘴巴侃侃長談:「雖然集成材製成的樑柱是木頭,不過它會先被覆無機質材料,最外層再膠合木皮,即便火災快速燒掉表面的木質,但內層的被覆材很耐火,最新技術能連燒四小時以上。火勢撲滅後,只要沒有損害到最裡面用來承重的集成材,經過整修,房屋就還能繼續住人,不像鋼筋混凝土燒了就毀了。」然後他拿出一本散文集,「沐隆若要應用集成材到各類土木工程,得多一道活性碳防潮膜,阻隔濕氣。」


  馮瑰逸不由得歪頭:「你是念建築的?」


  「不是。」廖穆斌落坐原木沙發,垂首看書,「只是猜到你家是大木屋後,覺得很有趣,順手查了些資料。」


  順手就查了這麼多資料?求知慾真強……馮瑰逸暗道。


*****


  晚餐過後,「粹」聚於主屋一樓的吧台區,喝著主人調製的雞尾酒。此處風格仿造靼璃壁片片交疊的石板,相似的結構打造出迥異的樣貌,身為太悟人的達達克亦感新鮮。


  「瑰逸,阿斌大學是讀甚麼科系啊?」王冰穎淺嚐巧克力馬丁尼,上唇沾著咖啡色的水沫。


  廖穆斌適才接到友人音訊,遂暫離該處,步至後廊談話。


  「我沒問他。」馮瑰逸喝下與隊友那杯顏色類似,但基底改用白蘭地的酒飲,「我的身分不適合問人學歷。」


  王冰穎不明:「女朋友還不能問?」


  「不是女朋友,是高學歷。」李運喆喝的是威士忌加熱咖啡,「非必要情況下,名校畢業探問別人學歷,會被誤會是在炫耀。」


  「光是背著高學歷,即使在專業領域外,大家也會莫名對你有期望,甚至會檢視考驗你。」達達克純飲蘭姆酒,「之前親戚莫名叫我教他小孩外文,還說讀蟾學的外文都很好……白目猴,我讀的是機械工程欸,請個家教有很困難嗎?」


  「難道是讀文史科系?」王冰穎揣測:「每次行前他會找一大堆史料,替我們上課。」


  「不是。他查找資料的來源是我跟他講的,有時也會問我民間學者的說法可不可信。」梁錦緋的是龍舌蘭日出,「上次在竹壽他靠一根電擊甩棍爆破一個大戲棚,或許是念電機相關的。」


  達達克卻搖首說:「阿斌是勝在腦筋靈活,能把高校中學就教的基礎物理化學知識,運用到戰鬥上。」


  「阿斌的法律常識也比普通人高不少。」周暮梓的琴酒加了橙酒和檸檬汁,果香四逸,酒精濃度也較高,「他曾問我,沐隆現行刑訴法的流程存在明顯的缺失,對被告不友善、不中立,實務上造成的問題有哪些……這可是國家司法考試的題目。」


  「但他不是法律系。」王冰穎的下頷擱著桌台上的手背,「他只會寫些基礎的Code,那就不是讀資工或運算機科學……該不會和瑰逸、阿喆那樣,是念生物醫學?」


  「阿斌的急救處理熟練妥當,代表他受過完整的培訓,還實際操作不只一次,大概是當保鏢累積的經驗。」李運喆扶著眼鏡,「不過我想他不是醫學士。」


  「他問過我重組病毒疫苗和減毒疫苗的差異、幹細胞是怎樣分化成不同功能的細胞、生物體的腦如何連通外部裝置、單以大腦控制機械外骨骼及幹細胞修復,哪項技術會更快發展好,全面恢復身障者的運動能力……」廖穆斌物盡其用女友所學,請教過諸多疑難雜症,讓她猶若回到大學的期末考週。


  「咦?那他到底念甚麼啊?說不定跟你一樣,出國留學過。」王冰穎愈想愈是好奇。


  馮瑰逸將六大基酒逐一斟入高杯,再加橙酒、酸甜汁及可樂,後執長匙叮叮攪拌,「待會兒你問他啊。」


  屋外的廖穆斌來回踱步,面帶笑意地開嘴合嘴,聊得很愉快。


  屋裡的梁錦緋眸色稍沉,旋又亮起:「『粹』對抗的是神明,後又多了黑道,文憑派不上用場,身旁的隊友和自我意志比較重要。」


  爾後首領返回,馮瑰逸恰好將檸檬片別上杯口,他接過狀若冰茶的調酒,豪氣地含了一嘴,大讚:「哇──我的……好喝!」他原先想講「我的瑰逸」,不過喊出前收到警告的目光,旋即改口。


  「唉……」周暮梓驀地嘆氣:「峰派越來越誇張了。」語罷,她將T-slice的畫面投射示眾。


  七道視線聚焦在放大的虛擬螢幕中。


  五名警備員位處山徑下路,手摸腰間槍套,影片取景的角度在更下面,拍攝者該為登山客。


  領頭的小隊長朝上朗朗:「放下你的武器,否則我們要開槍了!」


  站得最遠最頂的太悟人手持獵刀,刀上淌著鮮紅的液體,玄色紋面中的怒目圓睜:「這裡是我們的地盤,雅人不準越界!」


  小隊長義正辭嚴:「那你也不能拿獵刀砍人,你犯了傷害罪,警方現在要拘捕你,你有權保持緘默,但你的任何陳述將會作為呈堂證供,請放下武器,束手投降!」


  「別過來!」太悟人揚聲高喝,然則他的情緒穩定不激憤,好似真正的守衛。


  領頭的警員左手伸後一招,示意隊員發射電擊槍制服狂徒,然則一支電擊槍甫出皮套,「砰!」林間驟傳巨響,「唔啊!」那名拔槍的員警痛呼,摀著右膝滾下石階,後頭的圍觀者趕忙接住。


  「是狙擊手,阿明,疏散人群!剩下的隊員跟我戒備!」由於山林地形複雜,不熟悉環境,裝備不足的警備員只得先行退走。


  突發的槍擊亦嚇到拍攝者,他趕緊扭頭下山,鏡頭亂晃,一下朝天,一下面地,有時照到周遭,縱有警備員疏導,倉皇失措的遊客仍然失足仆跌,場面一片混亂。


  影片結束後,李運喆道:「這要換猗勇猗穆萊上去。」


  「恐怕不夠。」廖穆斌抱臂忖道:「天兵天將主要的工作是協助維持治安、救災或運送物資到偏遠地區,不是打仗作戰。」


  王冰穎疑問:「他們不是會幫忙抓罪犯嗎?」


  「那個太悟人不是罪犯。」達達克揣緊酒杯,拇指摩娑杯緣,「是民兵。」


  話甫畢,氣氛凝了一瞬。


  「峰派真的要變成反政府組織?」馮瑰逸語調微沉:「那接下來過去的就不會是一般的警備員,而是特勤隊。」


  過往的蟾島,長久以來都不是正式的國家,僅為商貿發達的小島城市,歷來的統治者多為彼時海上的一方之霸,相較於軍武,更重視的是經商,治理時多仰賴家兵及鄉里義勇,直至鍾朝於此建立第一個擁有國號的政權,大興警察制度控制社會,任由軍隊隨意戕害無辜人民,因此島民極度厭惡「警察」一詞,亦排斥軍人。是故新政府成立後僅設置警備隊,明確規範警備員的職權職務外,儘量減少其武裝,加強溝通技巧,著重在安撫民心,若真遇內亂外患,需動用較強的武力,才會出動受高強度軍事訓練的特勤單位。依軍事化程度和公務範圍,又分能夠上陣殺敵的特戰隊,與負責高危險任務如攻堅匪窩、拯救人質的特警隊,承平時期若有需要,各部隊亦會通力合作。


  「達達,太悟人普遍怎麼看待這件事?」梁錦緋注意到一個細節:「我們上山的那天,只有你和峰派兩個太悟人,剛才的影片看到的也大多是雅人。」


  「因為峰派和畝派鬥得太兇,某些沒搞懂狀況的人也陷入對立的情結中。」達達克搔著剔短毛髮的側顱,大感煩惱:「假如支持修法放寬獵槍的限制,卻不贊同訂定狩獵季節,會被認定是受外來教育洗腦的奴隸;假如支持開採鈊礦,但要求須經環評和礦區居民的同意,又會被當作脫離北島現況,茹毛飲血的野蠻人。這兩派人都不是在推廣理念,而是在審視誰的想法跟他們沒有百分百一致,就排除誰,根本邪教,導致許多人不願發聲表達立場,閉口不談最省事。」


  周暮梓神色沉重:「我問了認識的警官,他說目前還沒有派出特勤隊的打算,只會封鎖山路防止民眾接近,並請各部落的頭目上山遊說,但倘若峰派再傷一個人,又或升級軍備,就會輪到特勤隊了。」


  李運喆沉吟:「發生這麼嚴重的衝突,蘇神還不出面嗎?」王冰穎皺眉嘟嘴:「祂果然是被囚禁了吧?」「可是海神說不是,祂只講山神遇到的難題更棘手。」馮瑰逸道。


  「不論如何,得再跑一趟道東。」廖穆斌片刻便將半杯飲料嚥下肚,「探一探這一關的大魔王──阿露卜。」


*****


  「叩噠!」取出掉出機台的扭蛋,旋開一看,梁錦緋扁扁嘴:「阿斌,這顆給你。」


  他偏頭瞧去,扭蛋的內容物是一隻小狗趴在方塊點心上,垂耳小黑狗的眉骨、下頷及腳掌是棕色的,令人眉峰一顫:「我是喜歡吃蘿蔔糕,但我不喜歡狗!」


  梁錦緋白他一眼:「廖穆斌,不要交往前後兩個腦好嗎?」她硬將扭蛋塞至好友懷裡,「拿去給瑰逸。」


  對邊的公園內,馮瑰逸解開牽繩,讓全全追著前方滑著飛行板的王冰穎。


  廖穆斌臭臉鼓頰,把扭蛋收入口袋。


  達達克忽問:「你知道全全為甚麼叫全全嗎?」被問的人不感興趣地撫頸聳肩,「她高興叫甚麼就叫甚麼啊。」


  「平時看你挺聰明的,這都沒聯想到!」瞧人一臉困惑又不耐,達達克露出壞笑:「給你個提示,都伯文時常被培養成軍犬、警犬或護衛犬。」


  「牠頭一日來我就知啊。」然後他查到全全未來會長到多大隻,更是眼神死。


  見廖穆斌猶是不理解,他的嘴咧得更開,梁錦緋則道:「算了啦!就說他交往前後兩個腦……達達,你來扭扭看。」


  太悟人伸手一扭,「叩噠!」女生快手拆封──燒餅內夾著一隻生著金色三角紋的翹鼻蝮。


  「唔……沒中。」梁錦緋又將扭蛋轉贈給隊友,T-slice第三次刷過投錢區的同時,轉頭喚道:「阿斌,你幫我扭。」


  「你要哪一顆啊?」廖穆斌甫抬臂,左方霍地伸來一隻手,搶先扭動機台,是Matthew,他右耳的蜘蛛紅腹瑩瑩,「你們竟然敢集體出現在道東。」


  梁錦緋逕將扭蛋收進包包,「你怎麼……出了甚麼事?」


  「沒甚麼。」Matthew痞痞一笑:「通知你們一聲,金奕璋今天也會來。」


  達達克瞳仁擴圓:「他來幹嘛?」


  Matthew臉一擺:「你可以親自去問他啊。」


  王冰穎一面滑飛板,一面逗引小狗追來,然則牠忽地轉彎,跑向旁邊長椅上的人,「一塊小肉乾你就倒戈了,這樣子當看門犬,很容易被毒死喔。」


  黑灰大衣下是暗藍色的外套、馬甲與格紋衫,搭配絳色西裝褲,儀表優雅。那人手拿寵物肉乾餵食小狗,卻使人的心臟霎時提上喉嚨口──金奕璋。


  廖穆斌剛欲拔腿衝去,耳畔卻先響起清冷的女音:「穆斌,冷靜。」


  隨後馮瑰逸朗道:「全全。」她搖了搖手裡的零食罐,小都伯文吃完別人的肉乾,才跑回她身邊,讓主人扣上牽繩。王冰穎亦急忙跳下飛板跑來,半身躲在隊友背後,神情戒備。


  馮瑰逸撫著女孩的手,並道:「不必自我介紹了吧?」「好險,我本來很怕你一見到我,會直接揍我。」金奕璋拍了拍右邊的空位,續:「坐啊,我阿嬤蠻能聊的,節目播得正精彩,一起聽啊!」


  「我們坐那邊。」相隔一個垃圾桶猶有一張長椅,馮王二人遂帶著全全落座。


  小公園位於十字路口,三人之後的對街是便利商店前的廖穆斌等人,他們圍聚騎樓的座位,靜觀其變。


  小公園的另一頭則為一間小書店。在紙本書已退出主流市場的當今,為滿足愛好者收藏實體物的慾望,各種書籍如雜誌、寫真、詩文、漫畫、畫冊……出版發布到一定集數後,便會集結收錄至儲存卡,卡面亦會特別設計及繪製。書店便有大量集中販賣實體儲存卡,雖然網路上也買得到,但在廣大書海中,猶似探險尋寶般,選購預期之外事物亦是一番樂趣。尚有珍貴的古籍供人閱覽,或出借場地給外界舉辦小型的簽書會、演講、名人訪談。


  今日是由知名電台主持人陸昴中,訪問哈札礦業的老闆阿露卜,既能現場觀看,亦可透過網路直播同步收聽。


  周暮梓和李運喆即在書店。


  店內站滿了人,焦點全落在五乘六的觀眾席前,前頭的大桌擺著運算機、錄音器與麥可風。


  年近半百的陸昴中戴著耳罩式耳機,以極富磁性且溫和的嗓聲問:「那麼阿露卜女士,你怎麼評價峰派的行為呢?」


  「峰派這種佔山為王的舉動,老實說相當不智與不理性。」阿露卜雖已年過七十,但髮色亮麗,別著百合花髮夾,眼眸光彩照人,口齒清晰,身著繡有三角形圖騰的針織背心,「過去那種拼刀槍、拼狠勁的方式早就沒用了!這點我們太悟人該學一學雅人,掌握當代的資源就是掌握話語權,當年我排除部落眾意,堅持創立哈札礦業,便是要爭取太悟人自行作主當老闆,不讓外人再高高在上地指揮、奴役我們。」


  外頭的公園中,馮瑰逸耳聽直播,眼看趴臥腳邊的都伯文,口道:「你阿嬤真會講,那些家住礦區附近的居民,可不想給你們領導。」


  公園與書店之間的道路上,將近五十人之數,頭綁紅巾,手舉抗議布條,齊聲吶喊:


  「不過環評,不許挖山!」


  「炸山污水害人毀耕地,勿讓畝派代表太悟人!」


  「適度取用自然資源,拒絕非法挖礦!」


  群眾喊聲迴盪,金奕璋卻未投一眼,僅從大衣內側的口袋摸出泡泡糖,拆開包裝紙,扔糖入口,「不過是一群冥頑不靈,早該被淘汰的古早人。」


  王冰穎悄聲問道:「怎麼辦?」「不用怕,我會掩護你。」馮瑰逸旋又放聲:「最先是武神,接著是海神,現又把歪腦筋動到山神頭上……你還有幾個家人可以死?」


  金奕璋當即側首,狠戾畢露!而馮瑰逸夷然無懼,黑眸淡淡與之對視。


  聽她出言挑釁敵方首腦,其餘隊友無不屏息。


  「照原定計畫行事。」李運喆與周暮梓接收簡訊後,對望一眼,開始動作。


  他們不動聲色地靠近一名男子,該人年約五十出頭,眉宇和阿露卜有五成相像。


  訪談猶在進行:「據說太陽神進到太悟山後,在一窩蛇蛋中看見人影,便以祂的陽光孵化蛇蛋,生出翹鼻蝮,那群蛇長大後化為人類,成了太悟人的祖先。」阿露卜娓娓而說:「後來一場大洪水幾乎淹沒整個北島,祖先們全部逃到太悟山山頭,這時一隻翹鼻蝮游上岸來,施展神力退走洪水,並引導祖先走下山坡,挖掘新的溪流和農田。」


  陸昴中接話:「阿露卜女士談到這段神話,是想告訴大眾,畝派如同那隻翹鼻蝮,要帶領太悟人?」


  「我還想到我們的蘇涼克。」阿露卜說:「祂的母親懷著祂時,有隻翹鼻蝮時刻跟隨她,直到她生下蘇涼克,同部落的撒素蕩人將祂視為神之子,卻因祂的父親是柯里達人,撒素蕩以外的部落就不把祂當太悟人。」


  「撒素蕩擁有北島唯一的天然海港卡方奈,早期時常和遠從日賽特來的柯里達人交易,換取玻璃工藝與其它先進的技術,是那時最繁榮的地區。」陸昴中道:「蘇神出生在相對進步富裕的部落,比起同年代其他頭目,胸襟和見識廣闊非常多,這也是祂日後能成為北島共主的契機之一。」


  阿露卜驀然長喟:「然後蘇涼克碰到比祂更具遠見、城府更深的兒玉家,他們為開採墨樟的綢蠟與絳香松木材,暗中挑撥波牛、福落兩部與撒素蕩間的關係,引誘他們刺殺蘇涼克,蘇涼克一死,北島遭兒玉家大舉入侵,搶走綢蠟和絳香松,太悟人這才發現被利用了,又將蘇涼克奉為精神象徵,十七年後,太悟山主峰一夜破土長出一棵絳香松,蘇涼克顯靈北島。」年邁的容顏久經風霜,眼底依然燒著一團烈火:「然而祂成功打跑兒玉家後,太悟人的生活沒有真正好轉,反而落入鍾氏的圈套,差點文化滅絕。」


  陸昴中感嘆:「這是屬於太悟人的歷史傷痛,所以現有好幾個團體正積極推廣文化復興。」


  「沒錯,有這樣的理念當然是好,但我認為,我們應該再更有企圖心。」阿露卜眼中強烈的色彩褪去,表情轉為和藹慈祥。


  於是主持人問:「你的意思是……」


  蒼老的女聲悠悠:「既然蘇涼克無法像神話中的翹鼻蝮引領太悟人,那何不推舉新的共主,邁向新的世代?」


  聞得此言,馮瑰逸冷笑:「原來你們不但想抓神,還想造神?」


  「無論是東方西方,古代現代,人們總是需要神祇,與其臣服我未必認同的神,倒不如自立一個。」金奕璋吹出粉藍泡泡,隨後立起身來,頂著那顆泡泡步向馮王兩人。


  商店前的廖穆斌目眦欲裂,按耐不住,卻被Matthew摁住臂膀,他另一手搭著梁錦緋的椅背,眼珠子一斜,暗示人往旁看。


  騎樓的兩側各佇立三人,緊盯此方。


  達達克緩慢移動右臂,欲摸進衣內的電擊槍,身側的女子卻道:「別動。」


  那六人亦把右手伸入左襟之下。


  「啵。」藍泡泡破了後,金奕璋分別遞給兩人糖果,「我還不曉得怎麼稱呼貴組織。」


  「我們是『粹』,精粹的粹。」馮瑰逸答。


  「『粹』聚集了多方人才,為甚麼老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金奕璋微笑:「既然雙方都看神明不爽,要不要合作啊?」


  「你不奇怪嗎?」馮瑰逸不答反問,唇角微勾:「為甚麼當初全勝侯殺了一堆人,包括你的大哥和小妹,我們卻沒事。」


  金奕璋的眼瞳猛然顫了顫,殺意復現:「別以為我不會當街開槍斃了你們。」


  王冰穎緊偎旁人,大氣不喘,馮瑰逸捏捏她的手,再道:「開槍以後,你要靠甚麼來造神?恐懼嗎?這裡又不是鼎原,在沐隆,獲得信任才是成神的關鍵。」


  陰鷙的眼光一轉,金奕璋展眉輕笑:「看來沒辦法合作了。」


  「抱歉,我不吃這牌子的泡泡糖。」馮瑰逸逕自拿過隊友掌中的糖果,連同左手的那顆丟入垃圾桶。


  「可惜了。」金奕璋離開前,沒頭沒尾地拋下一句:「你家房子蠻漂亮的。」


  馮瑰逸回說:「歡迎來坐。」


  他走遠後,騎樓那六個人也散了,廖穆斌一行人大鬆一口氣,連忙穿行馬路相互會合。


  Matthew無意過街,梁錦緋便道:「謝謝。」「我也沒幫到甚麼。」他指著黑色皮背包,問:「有扭到你想要的嗎?」


  打開包包,轉開塑膠殼,是隻小豬舒服地泡在一碗鹹粥中。明媚的大眼一燦,二度致意:「謝謝,我要的就是這個。」


  「那我走啦,掰!」Matthew揮揮手,隨後遠去。


  確認彼此均安後,馮瑰逸問:「冰穎,程式下好了嗎?」駭客垂頭確認臂腕的T-slice,答:「搞定。」


  於是廖穆斌傳聲尚在書店的二人:「暮梓姐、阿喆,可以撤了。」


  爾後七人齊聚公園,達達克倏地發出一聲:「Dadak。」


  「幹嘛突然叫自己的名字?」李運喆問。


  「Dadak在太悟語中意指守望台,就是我家和我工作室前面那座小塔。」達達克解釋:「以前衛兵夜晚會站上守望台監視防禦,避免外敵侵犯部落……但在這時代,它該改變了。」


  「改變?」周暮梓問:「改成甚麼樣?」


  「不仰賴神明,不依靠外人,找到前進的路。」深刻的眼窩中透著堅定:「望得夠高夠遠,才能走得更長更久。」


  首領瞭然而問:「你想好這次的行動代號了?」


  「蛇中之王的翹鼻蝮是Vulung,太悟山山脈的最高峰是Kavulungan,這兩個詞彙都和Vulungan有關,就是拇指。行動代號就叫Vulungan,翻成雅文便是……」達達克豎起位居第一,最為強壯的指頭,「蝮攏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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