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明顯隨著陽光折射驟降,走下碎石坡時,能清晰看見底下山嵐氤氳。我們倒是沒有太過驚慌,畢竟山裡午後起霧很正常。在3K點先行一步的阿聖估計已拉開一公里左右,我和嶸恩則陪著南昶徐徐下行。
相較上山的艱辛,下山只要抓牢結繩便能迅速垂降,雖然南昶的精神不差,但仍邁不開步伐,以當前的速率保守估算也要六點左右才能離開。於是我請一位矯健的大叔山友,看到阿聖時,請他在出口等候。因做好走夜山的準備,我們早早戴好頭燈,轉眼午後四點多,後面走來的山友也超前我們許多,很快周圍只迴盪我們三人的笑語。
一連串陡下垂降後,我們開始被霧氣繚繞,霧氣比想像中濃,陽光稀稀落落,林子霎時多幾分幽靜詭譎。我負責在前頭探路,突出的樹根或石頭在霧中都像一道人影,走近一看卻屢屢撲空,山裡只剩我們了。
天光雖沒那麼豁亮,也夠看清路徑跟彼此。談話聲隨著光線變弱,到後面只聽見踩在松針上細碎的聲響,越著接近霧區,心裡的不安感越發強烈。
六點,離山口尚有一公里路,光線即將抽離,可視範圍瞬間限縮,我們宛若溺於霧海,即使在頭燈照射下也只能看見腳邊很小的範圍。
糟糕的是過了1K點後往下一段路,竟沒看見綁在樹上標示方向的布條。欲往回走,濃霧已湮沒原路,急忙用頭燈照尋每一棵樹,布條卻像被刻意藏起似的,完全分不清楚方向。
這時就該嶸恩事先載好的離線導航出場,嶸恩一手持著手機,一邊緩緩向下。
眨眼山就暗了下來,頭燈成為唯一光源。入夜了,溫馴的山林在霧的籠罩下不再可親。嶸恩放緩探索的腳步,這時候我們必須確保不分散,像母雞帶小雞一樣慢慢走在迷霧森林。
又走了一小段路,驚覺離線導航出現偏差,一直將我們帶向人煙罕至的獸徑。步道雖陡,但有大量登山客經年累月走過而相當夯實,未開發的獸徑不只草地濕潤,連看似粗大的樹幹也腐朽到一使勁就碎裂的程度。地不平,又沒有支撐的地方,只能繃緊神經,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免得一個跟頭一路摔到底。我們盡可能貓著腰,用登山杖探測地面,一吋一吋移動。
到此時說心裡不慌亂是騙人的,但越慌張越容易失去判斷能力,只能盡力保持鎮靜。
「拿你的手機出來看看有沒有網路。」我對南昶說。他的手機訊號最強,現在只能冀望山靈保佑。
幸好我們離山口不算太遠,南昶的手機還有微弱的訊號,於是連忙撥給阿聖。
「怎麼了?我五點就出來了,等一個小時沒看到就先回來,才剛到民宿。」阿聖疲憊地說。
「我們在1K處迷路,現在霧很濃,看不清標誌,嶸恩正在找路。是不是要叫救援了?」我飛快解釋目前的困境。
阿聖立刻回答:「我馬上過去。」
結束通話後,我們信心大增。讓阿聖先行一步是正確的,至少還有人可以幫忙求援。
嶸恩連上南昶的wifi,以連線導航尋找正確道路。頭燈前雪白灑落的塵埃,下霜了,氣溫變得更低,衣服裡邊濕冷一片。
只是左彎右繞,仍找不到步道。不知是導航失效,還是這霧迷失了我們。霧裡公路上閃逝的車燈儼然永遠到不了的燈塔,耳畔環繞嘩啦啦的水流聲則說明我們確實在往下移動。
一直走肯定能出去,但這必須下切溪谷──
「我聽說迷路時下切溪谷是大忌,不如回去原本的地方等。」南昶說。
南昶說得很有道理,畢竟夜晚視野不佳,又遭逢大霧,很容易踩滑跌落。南昶能說出這些話,表示理智依然明晰,現在最怕他突然身體不支。莫說南昶,我也怕我和嶸恩忽然倒下,在返程至3K點吃完最後的食物便沒再進食,熱量早已告急,現在都依靠腎上腺素支撐。
為怕繼續犯險,便慢慢往上摸索回1K處等待救援。
「霧應該快散了吧。」我喃喃道。但我腦海卻浮現昨晚十點散會時,路上仍霧氣瀰漫,但我不敢說出口,以免影響士氣。
往回走總比偏離步道太遠好,若真有萬一,搜救隊也方便找尋我們。只是若真有這麼個必須等待救援的萬一,又萬一得過夜,沒有帳篷睡袋(因羊頭山只能單攻,這些裝備全留在民宿)該如何度過今夜?
假使不幸遇上最壞的情形,是不是要先錄下遺言,至少能將最後的思念傳遞給親人朋友。那麼面對鏡頭該揚起燦爛的笑臉吧,將歡快留在影片裡,或許多少能抹去觀者的悲傷。若問我會不會後悔來此,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人生本就沒有能夠後悔的事,既如此,只要做好當下能做的事便問心無愧。
回顧一生太多不坦率與悔恨,起碼最後的身影是瀟灑的──
──啪!我趕緊用力搖頭整理思緒。人在未知的情況下最易胡思亂想,因此我們盡量轉念,我們離出口只剩一公里路,還有離線衛星地圖──雖不怎麼牢靠,但南昶手機收的到訊號,電量還很充裕。
忽然間我發現視野變得非常乾淨,那畫面就像剛配完眼鏡,一切都這麼明亮。
霧散了!我的眼睛從未像此刻清朗。並驚訝的發現剛才鑽過的狗洞旁其實就有一條順暢的坡道。
再走上幾步,我不敢置信地將緊盯著一棵樹。
「布條!」我們看見樹枝上飄搖的彩色的布條。這小小布條就是救命的旗幟,踩在堅實的地面,那是回家的路,這一刻我們確信得救了。
很快找到向下的繩索,路程每減少0.1K,離家就近一分。
突然黑暗的林子裡傳來熟悉的高昂歌聲,接著出現明晃晃的燈光。阿聖居然跑上來。
再次看見阿聖彷彿已相隔好多歲月,心裡不禁一熱,所有的不安都跟著霧散去了。
阿聖說管理處的人在出口等我們,而他自己不放心我們,又跑回來,並跟管理處人員約定好若過十點仍無動靜,立刻請搜救隊上來。
當下我不知道該不該罵他傻,就算有山林調查的經驗,在漫著大霧的夜山獨行也是非常危險的事。一想到他為了我們的安危奮不顧身,腦子走過的情緒也只有無盡的感動。他怕我們在山上受寒,又沒吃飯,特地備好熱巧克力,不過我們此刻只想下山後再飽餐一頓。
步道有些地方的布條標記相隔較遠,阿聖特地做了記號,在他帶領下路上暢通無阻。
踩下排水溝的鐵架,踏在公路上,已經過去十四個半小時。
「活著真好。」恍若做了一場夢。
有驚無險的山林之夜對我們來言是極寶貴的一課,想必往後會更認真對待生命中每個時刻。
回到民宿,老闆正在等我們。無事了,也不適合再掛著擔憂的面容,便綻露微笑迎接我們。大夥吃著熱騰騰的泡麵談笑風生,從這次經歷記取教訓。顯然我們沒有因此受挫,相反的,下回會準備更加周全去迎接新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