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23|閱讀時間 ‧ 約 35 分鐘

《我的完美日常》:流淌於光影變化中的日常,每天都是一次重生|影評

就算是再微小的景物變化—雨天爬行的蝸牛、沒有睡覺的貓、開花的行道樹—都值得為其駐足,如果願意去看、去感受那些因你存在而發生的、轉瞬即逝的日常,那麼每天都能是一次重生。

由文· 溫德斯執導、役所廣司主演的《我的完美日常》啟發自東京公廁計畫,片中紀錄主角平山作為東京公廁清掃員的平凡日常

由文· 溫德斯執導、役所廣司主演的《我的完美日常》啟發自東京公廁計畫,片中紀錄主角平山作為東京公廁清掃員的平凡日常


生活是酷刑還是重生?

溫德斯用平山的生活反映出生命的永遠重複性。當姪女提出去海邊的提議時,平山回「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除了意指享受當前的美好外,也暗示了平山自成一格的生活步調。平山不是典型的英雄主角,但某程度而言,他接受、面對並擁抱平凡的方式和態度、對細節和生活品質的追求讓他變成所謂的 "everyman hero"。《我的完美日常》以存在主義為基調對生命體驗提出疑問;不論活在哪個世界,我們最後都會感到迷惘和不足,好似做什麼都不夠,於是新的一天開始,人們繼續重複做那同一件事,一次又一次重複這個循環,由於慾望不會滿足,這樣的循環會持續到我們沒有力氣再繼續,才被迫終止。人性建立在薛西佛斯的荒謬上,當旁人以荒誕的眼神看待日復一日推著石頭的薛西佛斯,難道我們不是都是那個推著石頭的平凡人嗎?我們自願落入薛西佛斯的窘境,追隨著某種資本主義社會賦予我們的人生劇本—工作、賺錢、再繼續工作、賺錢—當人們笑看薛西佛斯的荒謬,我們也是被意識形態主宰的隸屬。關鍵在於,我們知不知道自己也是推著石頭的人?對薛西佛斯而言,推石頭是神祇、是懲罰,這件事理應是荒謬的輪迴,但如果用不同角度去思考:推石頭是他選擇的勞動,這時候他對這項行為的忠誠就變成他的選擇。他享受的是那一點從反覆的行為模型中獲得的「盈餘」,也就是見證石頭一點點向上推的過程賜予的成就感,以此去彌補石頭落下時的痛苦。與其說溫德斯在諷刺生活的重複性,不如解釋為「重點在於選擇而非命運」。就像平山一樣,我們可以從重複性的生活結構中得到滿足感—既然疲倦和煎熬會反覆出現,比起專注於被社會模板囚禁的人生,不如將重點放在自己做出的選擇;既然逃不出意識形態的綑綁,那就在荒謬的設定裡找到自己能從重複過程中獲得快樂的選擇。對平山來說,他可以在他選擇的生活中找到平衡,每天看似相同的生活,在他眼中都是新的體驗——平山讓自己的工作不只是生活的機器,而是他選擇的現實。

生活究竟是徒勞的酷刑還是重生的契機,是我們在人生這場注定荒謬的循環中要找到的答案。

平山作為公廁清潔員,體現「尊嚴勞動」的價值


生活與勞動

全片環繞在主角平山樸實的起居,沒有戲劇性的迭起,就是平山日常不過的每一天,而溫德斯卻能把這樣平凡的草根生活勾勒成僧侶般的完美日常。沒有物質豐富的生活卻過得比追求享受的都市人們還要飽滿、充實,源自平山對於細節的追求:從他第一次工作時鏡頭特寫的潔白布鞋、為了確認清潔度而放在套裝口袋裡的隨身鏡、下班後固定去澡堂洗淨身上的髒污和疲勞;平山對生活品質的追尋建築在內心的平靜,而非透過外在物質填補失衡的自我與工作關係導致的缺口。導演除了透過角色的生活模式和大眾文化做出對比,更從主角對工作的態度投射出社會對「勞動」的觀點。由安籐忠雄、伊東豊雄等知名建築師打造的「東京公廁計畫」一轉以往大眾對公廁的印象 —— 從骯髒陰暗的公共廁所化身為一處處宛如藝術裝置的空間——這樣的對比亦呈現在角色設計上。公廁清潔人員,被視為低等勞動的職業,和平山高尚的舉止形成對比,那些被眾人視為理所當然的低薪勞動在平山眼中是被賦予意義的付出,所以對他而言,這是他選擇的生活,因而讓他的工作成為一種尊嚴勞動。近看平山與東京公廁的關係:平山工作時全然奉獻、聖人般的態度就像一個僧侶,而優雅氣派的公廁對平山來說就是座落在城市裡的廟宇,不論在別人眼中多不起眼,在他眼裡是神聖的存在;也許在他人眼中平山的人生離「完美」甚是遙遠,但平山知道這是他想過的日子、他想做的事。

平山的勞動是種象徵心靈寄託的儀式,是轉動每天生活的渦輪;驅動他的不是資本社會的金錢壓力,而是純粹對於生活理念的堅持—溫德斯用間接對襯的敘事法,將平山對待工作的態度和匆促的都會人們並列,再次讓角色從「平凡」中脫穎而出。

東京公廁計畫中備受討論的「透視廁所」


值得一提的是,當觀影者欣賞《我的完美日常》透過主角的生活哲學反思自身生活模式時,並不會感受到電影強加慢生活理念的說教感,溫德斯沒有偏頗或讚揚任何一種生活步調。在某一次姪女跟著平山執勤,午休時叔姪兩人在樹蔭下一起看著隨風擺動的樹影,兩人同時捕捉「木漏れ日」—— 一個用手機,一個拿出相機。不管是什麼方式都可以紀錄生活,因為重點不在於形式,而是用心留意那些隱藏在每個平凡瞬間的美好。本片從平山的具親和力的角色特質與觀眾建立共鳴,透過讓觀影者沈浸在主角的日常節奏中啟發對周遭環境的發現,進而引領觀眾重新思考自己與工作、生活的平衡。

即使整個世界都忽視他的存在,平山依然能聽從自己的聲音、找到自己付出的價值

平山不在乎旁人對他身份和職業的側目,享受工作帶來的成就感


城市是他隱居的森林

平山就像社會的觀察者 ,他不是旁觀者,因為他也身在其中,作為公廁清掃員,他比誰都融入在公眾社會中,而他的存在感卻像隱形人般藏身在人群中。他的生活步調和職業讓人們總是忽視他的存在,因此儘管他緊緊和這個社會相連著,那份與大眾的疏離感讓平山得以同時享受獨自穿梭在都市和自然境界的輕盈。獨身者這個身份對他而言是「愜意」多過於「寂寞」;電影裡,平山時常在路上遇到一個街友,那個街友像是路過這個正常世界的局外人,總是活在自己的想像裡、不在乎身邊發生的紛擾。無名的街友猶如平山的倒影,因為平山能理解他的心境——陶醉於自己世界裡的那般寧靜——所以總以同理的眼神觀察著這個與世隔絕的街友,看著街友拋下凡世的塵囂,好比現實世界裡的自己,一座隱居在城市裡的孤島;平山和街友兩個角色之間的心像映射、穿透眼神的微妙連結,正是兩個陌生世界的相會。

"Here I am, this is what I am thinking and feeling."

平山在物質世界中用極簡的生活哲學尋覓純樸的快樂,他謙遜的態度與在城市匆忙奔走的行人形成對比,流竄於日常中的電影符號—卡帶、二手書籍、大眾澡堂、底片相機—暗示著平山別於通俗社會的魅力。他是世界的漫遊者,遵循著自己的步調細品日常,透過鏡頭捕捉自然景物的同時也記錄著自己在世界裡留下的足跡。平山的格格不入演繹了「對生活的順從」;在我們眼中已經不新鮮的場景、無趣的作息,平山卻讓例行公事化作增添小確幸的儀式感;他是自己生活的作者,用黑白相片、音樂卡帶、植栽和樹木,為週而復始的作息注入詩意,棲身在由規律習慣打造的桃花源;像一塊未被潮流侵擾的淨土,平山的與眾不同,用溫德斯的話來說,是因為「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因為他想這麼做」。

回家路上,平山播放著 Lou Reed 的 "Perfect Day",歌中有句歌詞 "I’m glad I spent it with you" 平山將獨處的時光兌換成內心的滿足感,將日子過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 他就是那個讓自己覺得每天與之相伴都感到快樂的人


世界的交會

「這個世界其實是由很多其他世界組成的;有些世界彼此相連,有些則從不交會。」


平山偶然撞見居酒屋老闆娘的前夫,又在入夜後的河畔旁散步時偶遇了他。看著城市霓虹倒映在河面上,前夫問:「兩個影子重疊在一起,會變得更黑嗎?」平山看著交疊的影子說「不可能不變的」

無常是世界運作的副產物,電影用近一半的篇幅描繪平山反覆規律的節奏如何適應本質荒謬的人生旅程 ,而後段透過打亂節奏的突發事件—意外出現的姪女、臨時辭職的同事—帶出增添變化後,光譜另一端綻放之斑斕。

如果說,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那麼人生就是一個不同世界碰撞後產生的漣漪效應。這句話也回應了居酒屋老闆娘說的「為什麼世界上沒有永恆不變的事物呢?」人們渴望的穩定被變化莫測的現實打亂節奏,如同電影後段平山被不經意的際遇或預期外的發展打亂的日常,然而這些生活中的變化、不同世界的相會,讓原本單一且孤立的世界帶來新的火花。影子的交疊讓陰影變的更黑,就像兩個世界相會後的複雜、痛苦、犧牲,但當平山選擇接受這些變化,將無常納入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那些相遇便化作他黑白世界裡的陽光。姪女和平山原本平行的兩個世界因姪女無預警的留宿打破了平山長久建立的邊界,從小心翼翼的相處到願意敞開心房帶姪女認識自己世界,兩人短暫相處的時光使得這影子交疊處不再只是無盡的黑暗,反而透過分享彼此的故事,讓原本日常中的變數變成循環生活裡的 surplus happiness.


一個人的浪漫

「我還是選擇一個人,但不再因為一個人而感到孤單。」

面對旁人對他老年單身的提問,平山皆以沈默回應。是他選擇獨自一人的生活,或是沒有找到適合共度餘生的伴侶,電影並未說明,從平山面對生活的態度可知悉「愛情」已經不是現階段他所渴求的目標。到那個年紀還沒步入婚姻、沒有穩定伴侶,常被定義為一種失敗,但倘若一個人能依照自己喜歡的步調生活,專注於獨處時的自我療癒,那就不應該定義為「孤單」。平山無需言語填補獨處的空白,因為音樂、光影、書本即是他的語言。

在人群中找尋與自身相似個體以強化社會與自我認同是作為群居動物的天性,因為我們需要朋友、也渴望陪伴,但人們常常把「寂寞」和「孤獨」劃上等號。《我的完美日常》重新定義「一個人」—— 當我們不再將孤單與獨處劃上等號時,就能發掘孤獨的治癒力。平山擁抱獨處的時光,所以當年輕同事因為愛情而焦慮不安時,平山只是靜靜聽著音樂、繼續工作,因為他是一個人,才有空間過得自在,不用屈就於別人。

平山演繹了何謂「獨處的浪漫」


我曾做過一次演講,主題就是「一個人的浪漫」。高中轉學時,面對新環境和交友圈,我曾因為沒有朋友陷入低潮,數次因為寂寞而流淚,但在熬過了幾個月的孤單,我發現我慢慢適應了孤獨;就算我還是一個人,我也不再因此覺得難過,因為一個人讓我有時間能達到理想的成就,因為一個人讓我注意到談話之外的景色變化,因為接受孤獨,那些與自己為伍的時光成為讓我茁壯的養分。當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不會在不被被別人選擇時而感到難過,因為我心底知道: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當我真心享受一個人的時光,我就不會感到孤單,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被落下的;「一個人」,是我選擇的狀態。


把握每個獨一無二的當下

「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

比起快樂,平靜是更難尋找的。平山在規律中找到生活的平衡,而在平衡中尋找快樂。當作息因意外的際遇產生變化,我們也能看到平山的煩躁和面對步調錯亂的不安;即使再成穩的靈魂、再寧靜的生活,都參雜著真實而複雜的情緒,就像地下紅絲絨樂團的 "Pale Blue Eyes", 在平穩輕快的旋律下,包裝著失去的悵然若失。溫德斯帶我們參與了平山一部分的生活,卻不告訴觀影者完整的人生故事,這樣的敘事亦呼應現實生活中我們認識一個人的方式——我們不會知道對方經歷過什麼,直到他自己掀開過去的傷口。整部電影能看完讓人感到沉靜而和諧,就是因為它沒有交代那些過去,觀影者可以從平山和妹妹之間的隔閡推測角色和原生家庭未解的心結,但這些猜測都停留在那晚的與妹妹的相擁,在道別後就不再 "linger on",除了呼應歌曲中 "linger on, your pale blue eyes" 表達心痛後仍要繼續往前的意境,也繫回「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的領悟。「下次」是還沒經歷的未來,「過去」是已經留在身後的往昔,而「現在」是我腳下踩的每一步、感受到的每口氣息。貫穿電影的「木漏れ日」用影像加深「享受當下」的概念:描摹動態的陽光從樹葉間隙流溢出的光線,木漏能讓人看到在每個移動瞬間裡的時間流逝,卻碰不到那些光陰的痕跡。光影流淌在枝葉擺動間,沒有最好的時機去捕捉,因為每一刻的畫面都是獨一無二的那個當下

Lou Reed 的 "Perfect Day" 記錄了與那個特別的人共度的日子,而溫德斯和平山的 "Perfect Days" 是他生活走過的每一天。日子要過得快樂,最終還是取決於自己的腳步。


尚未抵達的目的地

本片用樂觀的筆觸收尾:平山播著 Nina Simone 的 "Feeling Good",伴著金黃色日出開著車前往下個目的地,泛淚的眼匡卻因臉上的微笑一揮電影冷調的灰藍,這一幕呈現出的英雄氣質也和全片的平凡日常形成對比

役所廣司在片尾展現出的演技將電影情緒張力推至高潮


平山是自己生活的主角:追隨自己喜歡的生活步調、選擇自己有熱忱的勞動、建立能為自己帶來快樂的生活模式;他的眼淚夾雜生活的每種情緒:悲傷、痛苦、喜悅、滿足;然而,就像歌詞所述 "it’s a new dawn, it’s a new day, it’s a new life" —— 新的一天就是一次重生;無論昨日過得多不盡理想,穿好制服、踏出家門的那一刻,平山都會抬頭看一下今天的天空:雖然是一張重複使用的畫布,每天卻都是新的一幅畫。

平山的生活是完美的嗎?我認為不是的。電影沒有講述平山家庭的故事,因為那是他想放下的過去,只有放下才能活在現在,妹妹離開後的哭泣是平山對於無法參與她的世界表露的遺憾。儘管他獨立的生活代表著和家人的漸遠的距離,但在姪女準備離開時,平山對她說「你隨時可以過來」帶出平山到最後坦然接受與其他世界的交流、選擇適應生活中的變數。溫德斯透過最後的鏡頭暗示完美日常是一個平山還尚未抵達的目的地,他還在慢慢開往那個目的地,尋找日常中的快樂。即使這一切在別人眼中是不完美的,那也無妨,只要相信自己的生活做的每件事都是富有意義的,那就是完美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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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總結
我的完美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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