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03|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被老師說是「無用的人」,卻譜出台灣文學史的初聲——葉石濤

鍾肇政致葉石濤函(1980-04-01)。(藏品葉石濤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鍾肇政致葉石濤函(1980-04-01)。(藏品葉石濤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你曾有同學被老師罵是「無用的人」嗎?

這些「無用」的同學,可能是因為作業沒交、品行不良、上課不認真、違反校規,所以成了教育體制的眼中釘。但不時會看到社會新聞,有些學生在體制下不起眼,畢業後卻成就驚人。轉個方向想,每根歪釘子,或許都有其不為人知的鋒芒之處。而葉石濤就是在文學上最好的例子。 

說起「文豪」,人們可能會直覺想到,莎士比亞、泰戈爾、托爾斯泰或川端康成,而若說戰後臺灣的「文豪」,那葉石濤一定名列其中。他除了豐富的小說作品之外,更寫成了《臺灣文學史綱》——第一本以「臺灣」為名的文學史,是奠基了臺灣文學研究的重量級著作。 

他的文學成就,讓人們提到葉石濤時,都會尊稱他一聲「葉老」,以表示尊重。但就是這樣的葉石濤,在日治時期的學校裡,成績倒數,終日讀課外書,是老師眼中不折不扣的歪釘子。 

老師甚至曾對葉石濤的父親說:「你的兒子是一個無用的人,要好好栽培。」

這個評價從何而來?讓我們將時光倒轉,回到《臺灣文學史綱》寫成的遙遠之前。

  

不被體制所容,文學天才的初試啼聲

1936年的臺南府城,葉石濤生在地主之家。日治時期的地名叫做「白金町打銀街」,街上輝煌的「四平境葉厝」是知名的有錢人家。葉家老宅裡,睡的都是實木手工精雕紅眠床,隨時充滿糖和蜜的氣味。

日治時期,農民家庭溫飽就已困難,但葉家生活富裕,葉石濤的母親會購買昂貴的葡萄乾(盒裝上還繪有西洋少女),給他當零嘴吃。葉石濤回憶起那段童年,甚至戲稱自己是圓嘟嘟,總咧著嘴笑的小胖子,與他中晚年的形象十分不同。

也是在葉石濤的中學時期,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蔓延著。在蜂鳴似的空襲警報響起,眾人忙著躲空襲,物資也匱乏的生活日常中,葉石濤卻沉浸在閱讀的書海,放學後,就跑到位於「番薯崎」的圖書館中唸課外書,考古、科學、哲學、文學來者不拒。

某天,葉石濤進了家門,看見父親滿面愁容。

那天,導師高橋先生請父親去學校約談。會談結束回家後,父親沉默,雖然一句話沒說,但眼神像有燜火燒著般嚴厲,眉間則隱約因沮喪失落而皺褶。

葉石濤不敢直問,所以偷向母親探聽發生什麼事。母親才透漏,高橋先生在約談時,當面對著父親說:「你的兒子,葉石濤,是無用的人。」

怎麼會下這樣的重言呢?從臺南二中畢業時,成績是一百一十三名,正是排在同年級的最後一位。課業表現而言,或許高橋老師是對的,年輕的葉石濤成績確實很差,都歸咎於常抱鴨蛋的數學考試。

老師說「無用」語氣雖重,其實也是對學生職涯未來的憂心,尤其是動盪的戰火下,所以也說「要好好栽培」。

但要說葉石濤「無用」,高橋老師徹底的錯了。


少年時期的葉石濤不僅是聰穎早慧,更可以能稱作「文學天才」。同學們為了擠進醫專埋首苦讀時,葉石濤卻迷上了康德、黑格爾、和舊俄小說,讀的是西田幾多郎《善的研究》、法國哲學家阿蘭(Alain)《藝術論集》、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創造的進化》等書,未滿十八歲的他,就已經讀了各國、各領域的經典名著,奠下文化素養基礎。

葉石濤年輕時的叛逆靈魂,不滿於只是閱讀,他更投入創作的領域,在畢業前就寫出短篇小說〈林君寄來的信〉,並勝過許多30、40歲的成年人作家,登上當時頂尖的藝文雜誌《文藝臺灣》。也因為這樣超齡的表現,葉石濤被主持《文藝臺灣》的西川滿邀請擔任助理編輯,一步踏進了文壇。

 

跨越語言障礙後,被時代巨輪所碾碎

葉石濤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林君寄來的信〉是用日文寫成,故事充滿愛情色彩,描述主角「我」的朋友林君因故不能回家,要主角代替他去陪祖父與妹妹。主角原先很不情願,但還是應著請託,到了位在龍崎庄的林家拜訪。

穿過黑漆漆的芒果林,一推開圍籬笆與竹門,聽見清脆美妙的歌聲。

歌聲是林君的妹妹春娘唱的,主角對春娘一見鍾情。林家熱情的招待主角晚餐和留宿,晚間主角還與春娘坐在床笫,吃砂糖醃芒果聊天,酸酸甜甜,氣氛曖昧。

小說中文末,主角寫了一封信給林君,準備向春娘求婚。

信中主角說:「不太情願地聽從了你的請託,結果卻給我帶來終生的幸福。」

而葉石濤現實中的人生,卻與小說內容全然相反。更像是耿直的為了他所情願的文學志業,受一輩子的苦,徹底斷絕幸福的可能。

隨著戰爭的到來,在畢業與離開《文藝臺灣》後,葉石濤收到了徵兵令,被編入新化的兵營報到,剃光頭穿軍服,當部隊長的勤務兵。在軍中,葉石濤依然發揮他鬼靈慧敏的性格。部隊長喝紅茶習慣加糖,要他去領物資,他就趁機揩油,多拿些砂糖去雜貨舖換香菸,因為他直屬於部隊長,也沒人敢提什麼意見。

退伍後,葉石濤也曾在成功大學(時名省立工學院)擔任倉庫管理員,由於管倉的工作實在太悠閒,就翹班去圖書館裡讀書,甚至後來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圖書館,直到長官憤怒的斥責,他就順勢地上辭呈。

因為年少這些機靈的行為,即使未必直接相關,葉石濤的摯友鍾肇政稱呼他為「臺灣文學之鬼」,用來描述早年的性格也十分適合。

但有件事情,徹底的磨去了葉石濤的的稜角。隨著白色恐怖帶來的思想箝制,社會氣氛越趨緊張。葉石濤仍在多處發表作品,但創作成為了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有被「關切」的風險。他學生時代讀的舊俄小說,就在禁書之列,很難確保「寫什麼」是安全的。

看著好友逐漸被逮補,葉石濤隱約察覺,身陷牢獄之災——是這個時代知識份子難逃的命運。

也終於在一九五一年的秋夜,葉石濤被控「知情不報」而入獄三年,實際上的原因,是幾年前買了幾本書,被未曾深交的朋友所牽連。因為,出獄後,親友們怕被連累,把他當作瘟神四處閃避。葉石濤奔波於求職謀生,人生最精華年歲就這樣磨損殆盡,到很多年後才重返文壇,再度動筆。

《台灣監獄島代序》手稿(藏品/葉石濤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林君寄來了兩封信,其中一封是好的

葉石濤曾自述,他一生的夢想,是描寫臺灣歷史三百年天空的大河小說,從民族歷史出發,用文學引導人們燦爛未來的遠景。但反覆被剝奪的語言、破碎的歷史和深陷牢獄的身體,讓他未能完成夢想,無法寫出像是《追憶似水年華》或《戰爭與和平》那樣描寫一整個時代精神的作品,也因此反覆感嘆,年輕時的文學夢想徹底的無用了。


「在寫小說的過程中我發覺,除非我重新生為一個道地的中國人,而不是屢被侵占的這傷心之地的人,否則我永遠無法寫出典雅而理想的白話文來。」

「但我們很清楚,我們是人,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國人。由於有這樣堅定的信念,我們這一輩子一直生活在地獄中。」


說話時用母語台語,書寫習慣日文,吸收新知依賴英文。缺乏華語的生活經驗,讓葉石濤的創作倍受挫折。讓他甚至在年老,被眾人尊敬之時,都還是會自嘲是「無用的人」。

但如果一切都是無用的,葉石濤為何還是寫了整整六十年,都沒有停?

在戒嚴末期,三信出版社的林曙光曾寄一張明信片給葉石濤,表達對本土作家的支持。信裡寫的內容,大致上是說:

「現在鍾肇政、李喬等人作品正在排版中,未來只要吾兄(葉石濤)推薦,三信出版社必不計盈虧,為作家出版效勞。」

 

是不是「不計盈虧」不可考,但葉石濤的《葉石濤作家論集》《鸚鵡和豎琴》、《噶瑪蘭的柑子》等書,以及許多臺灣作家的作品,確實是透過三信出版社的支持問世。

同樣是「林君」寄來的信。年輕的葉石濤筆下林君寄來的信,是充滿文藝少年華美浪漫的幻想。而多年後林曙光寄來的信,讓人感到理想熱血突破現實衝折,從紙上溢出,以「臺灣」為核心號召的文學作品,逐漸出版。

理想未必會以希望的方式達成,就如看似無用的努力,會用不同的方式結果。儘管波折,心向文學的人們會找到彼此,某些斷裂開來的,土地、文化、語言,在眾人多年的堅持下,將會連結在一起,開始有了新的生命。


塚本照和致葉石濤明信片(1983-12-30)。(藏品/葉石濤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作家小傳

葉石濤(1925-2008),出生於臺南府城。創作文類包括論述、小說。葉石濤的小說充滿濃厚的鄉土意識,注重本土精神和歷史體驗,以描寫人類生存的困境、追求救贖或解脫之道為寫作主題。葉石濤從日治時代後期參與臺灣文學活動,始終堅持文學的尊嚴,同時評論臺灣文學作家與作品,詮釋臺灣文學的發展,堪稱臺灣文學的守護者。 

★觀測員簡介

陳冠宏,1996年生,專職文字接案與活動策畫,長篇小說創作計畫《東宮行啟》獲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曾擔任百人線上營隊《想像文藝營》總召、獨立書店線上聯合展《雲端漫遊》計畫召集、葉石濤Chatbot線上展《葉先生的房間》劇本既企畫執行等。​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我們是由國立臺灣文學館經營的「轉譯研發團」,轉譯對象將不限於臺文館藏品,更擴及文學展覽、遊戲、走讀及各領域的文學跨界合作,期讓臺灣文學觸及多元族群,在此文學溝通平台,激發更多具創意的提案。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