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華岡 ‧ 美哉山仔后|我的大學生活

2021/12/20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充滿風雨的抒情詩
站在位於台北盆地中央的二重埔,可以清楚看見巍峨雄健的大屯、七星與觀音山。朝北望去,紗帽山前,華岡的建築群在陽光下燦爛著。遙望華岡,常會想起山仔后學院生活的點點滴滴,覺得那真是首充滿風雨的抒情詩。
1976年上華岡,只為一股文藝創作的狂熱,雖然系上所開設的課程與自己原先的想像相去甚遠,一度教我失望透頂,但我並不灰心,我想我仍可以好好安排自己讀書,去走嚮往的文藝創作之路。
當時十分納悶,為何文藝組的課程與文學組沒有多大差別呢?為什麼專業課程這樣少?於是心裡不免對文字、聲韻與訓詁學起了反感。不過到了大四,我有了新的認識。我發覺,這些中文系基本課程對往後文字駕馭是有極大幫助的,而且會為國文教學,提供莫大的便利。這種轉變,完全是授訓詁學的張文彬師所啟發的。
以往對文字、聲韻,不求甚解,只為應付考試,囫圇吞棗,對自己的學識幾乎毫無益處。當張文彬師的第一堂課,站在講台,大罵文藝組不用功(指文字、聲韻與訓詁而言),底下的同學當然不服氣,但也不敢發作,畢竟他操生殺大權,豈可輕舉妄動。然,同學們漸漸由拒絕、排斥轉而默默接受了,因張師將一脈相承的文字、聲韻與訓詁生動地揉合在一塊,可「聽」性極高,大大提升了同學們的學習興趣。只是他脾氣太壞,經常破口大罵,絲毫不留情面,令大家都覺受不了。到了畢業考成績公布,全部及格!這證明他是個嘴硬心軟的好人。雖然他個子矮小,卻是我心目中的巨人。
大四初夏,大仁館(文學部大本營)內,有國劇組同學在吊嗓子,偶爾也聽得見國樂組同學拉著纏綿哀怨的胡琴,難掩悵惘,空氣中有著一絲淡淡的離愁。教《詞曲選》的張子良師在課堂上,語重心長地告訴大家,從中文系古色古香的閣樓出去,最起碼的要求是,詩、詞、曲至少也得會背個一、二百首。當時一聽,不禁心驚。因為自己仔細反省,發覺能夠從頭到尾,背誦得一字不漏的詩詞竟少得可憐。由於忙著畢業、就業,背誦詩詞這件事就一直擱下來。直到現在,得空才偶爾一首一闋,慢慢品賞,或者索性謄抄一遍。
另外,較有意思的專業課程(雖然不多)是《文藝美學》。張肇祺師上起課來,丹田十足,聲音洪亮,大得令同學們個個退避三舍。張師吟詩完全投入的神態,分明就是詩人了。他說話快,情緒激動,常常忘形地站到講桌上,這時他可能是李白,可能是紀德,可能是施耐庵,也可能是托爾斯泰。起先大家很不習慣這種過於「生動」的上課方式,不過,這種充滿生命力的課程與 老師,終究博得眾人的尊敬與喜愛。記得張師說過:「我每次上課,都把生命帶來了。」由此看來,張師上課型態之不拘形式,也就不難理解了。《文藝美學》的課在星期五,每回下課,車子行經「福音」一帶,往右車窗望去,紅豔的夕陽還沒下去,只見滿天絢爛的彩霞,觀音山靜靜地躺著,而我一想起張師吟哦的神態,就覺得這一天的風景特別美麗。
史紫忱師的《書法研究》也令人難忘。史師依照修習同學的個性,分別指導,是不折不扣的「因材施教」。他疼愛學生,對學生很幫忙,幾乎有求必應,同學們私下都稱他「華岡教父」。送舊晚會,史師特贈墨寶,抽中同學無不雀躍萬分。史師在書法理論與寫作上的突破與創新,對我文藝創作的啟發非常之大。我想,如果文藝組有什麼特殊精神的話,那必定在史師身上。
我對小說較有興趣,但上了《小說研究》課程,自認沒多大長進。二上《小說研究》是趙滋蕃師授課,他一口濃得化不開的鄉音,做筆記異常吃力;二下改由名小說家朱西寧擔任,他咬字清晰,措辭貼切,學生聽課十分舒服,可惜上課重點放在三十年代普羅文學,同學多未拜讀原典(禁書,想看也看不到),因此上課興趣不高。私下向朱師請益,倒常有意想不到的收穫。我認為,上專業課程宜以實例分析為上,由同學首先開刀,再由老師總結,這樣才有具體、充實的收穫。專業課程固然因老師的上課方式而造成缺憾,可是有些同學怕事,也要負一半責任。比如《文學批評》,我建議祝豐老師不筆試,改採論文評分,於是祝師規定,自選一批評流派,針對作家、作品加以分析、批評,字數以五千為準。結果不少同學大呼受不了,情願考試要來得省事些。祝師聞之,其失望我是可以體會的。
外系的課,以選修國劇組的《藝術概論》最值一記。教授是甫自法國回來的蔣勳 老師,他才三十出頭,鬈髮,皮膚皙白,鼻樑直挺,眼神懾人,有一絲憂鬱與深沉,又彷彿有一絲叛逆。上課前,早就拜讀他在雜誌上與人筆戰的文章,覺得此人似乎有點霸道。他上課方式新穎實在,第一堂是專題演講,每回均可知是事先做過充分準備的;第二堂則進行討論。演講與討論的範圍,皆與台北現時的藝術活動有關,比如雲門舞集公演、鄉土文學論爭、李翰祥導演的《乾隆下江南》、聾劇團、姜成濤民歌、漢聲雜誌童玩展……等等。他事先讓大家直接去觀賞,接觸周遭的藝術活動,回到課堂上,經過他的講解說明,隨即進行討論,使大家對「藝術」有了概括性的整體了解。討論過程中,蔣師不以老師自居,他放下身段,地位和每個人一樣,他堅持的只是「真理」,只是「美」。因此,課堂討論十分激烈,往往彼此爭得面紅耳赤,但大家的觀念因此取得溝通,也真正得到了一點東西。我之所以提出這門看似「普通」的課程,是因為這種比照研究所上課的方式,很值得國內任何課堂來參考。
原打算在華岡多讀點書,但書海浩瀚,我只好採取精讀政策,讀一本算一本,結果畢業時,讀書筆記和卡片的成果還是教自己臉紅。所幸,寫作上倒有些許斬獲,殊堪告慰。
文藝青年被當了
大學讀的是全國獨一無二的「中國文學系文藝創作組」,畢業後同班同學在寫作方面卓然有成者,包括黃寶蓮、蕭蔓、李宗慈……等,當時我曾任班長,舉辦班級散文月、詩人月活動,也經常有作品在報章雜誌發表,榮獲系上的「文藝青年」表揚,但相較於班上其他準備入研究所深造的同學,我的學業成績不算突出,然而平均成績大抵都還保持80分以上。可是大三時,我居然有一門課被當,算是個人史上「空前絕後」的紀錄了。這一門令我終身難忘的課,就是「《文心雕龍》研究」。
由於讀的是「文藝創作」,文學批評自是課程重要的一環。雖然大家普遍比較偏愛西方現代文學理論與批評,唯這畢竟是中國文學系,必修中國傳統的文學批評,期使同學們「學貫中西」,確是別具用心的課程設計。
《文心雕龍》為南梁劉勰所作,是中國最早的一部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巨著,教授是李道顯博士,採用開明書局版本,因全書50篇皆以南北朝流行的駢體文寫成,加上用典極多,以一般大學生程度實在難以讀懂,未讀原典而直接進行分析、研究其文學理論,畢竟不夠踏實,所以教授先挑選〈原道〉、〈宗經〉、〈明詩〉……等較具代表性的篇章,逐句講解,猶如在上大一國文,同學們頗不以為然,認為教授「看扁」大家。
李道顯教授治學嚴謹,上課有板有眼,內容紮實,唯整體感覺不夠活潑生動,漸漸地,同學們上課顯得興趣缺缺,無精打采,課餘師生之間互動亦不多,甚至於師生關係隱隱帶著些微的緊張。我想,老師一定不滿意學生上課的態度與表現,只是強忍不開罵罷了。
學期末,「《文心雕龍》研究」採行筆試,文藝創作組有不少科目都是繳交報告評分,但長痛不如短痛,筆試反而痛快一些。然,令同學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李道顯教授宣布,期考題型有二,一為申論題,一為默寫《文心雕龍》首篇〈原道〉全文,各占50分,換言之,一題零分,此科就不及格。有沒搞錯?上大學還要考默寫?又不是中小學生!大家內心十分不滿自己被教授給「矮化」。於是,大家「單方面」認為,教授只是一時不高興,嚇嚇大家而已,到時並不會來真的;若真的考了默寫,大家事先約定:全部拒答。如此,教授也無可奈何,總不會當掉全班吧!畢竟這事鬧到系主任辦公室可不好玩。所以,大家仍依平常方式準備考試,複習課文與筆記,吃了秤錘鐵了心,不背書就是不背書。
終於來到考試那天,教授親自隨堂監考。試卷發下,一看題目,大家面面相覷,臉都綠了,真的只有兩題!包括一題50分的默寫。底下引起一陣騷動,教授出聲制止,要求遵守考場規則,依規定作答。依稀聽見有人連連唉聲嘆息,我亦暗自叫苦,心想:這下完了!這下完了!
幾乎沒有人提早離場,直到下課鐘聲響起,大家才垂頭喪氣地一一交卷。大部份答案卷都是申論題寫得滿滿的,默寫則一片空白,形成極其強烈的對比。
起先,大家還抱持一絲希望,祈願「心胸寬大」的教授原諒學生們的無知,高抬貴手,默寫這一題能夠不列入評分。結果,奇蹟沒有出現,收到成績單時,本班「《文心雕龍》研究」這一門課全被當了,不過都是50分的「活當」,留給大家一線生機。
助教向同學們轉達老師的提醒,補考比照期考,同樣考兩題,即申論題和默寫《文心雕龍》原道篇全文,各占50分。顯然系辦方面完全同意教授的做法,學生們完全沒有申訴轉圜的餘地,只好認了。這次大規模的補考,同學們下功夫去背《文心雕龍》原道篇,居然真的能夠一字不漏地默寫及格,無疑完成了一項不可能的任務。
這就是大學時代的《文心雕龍》被當事件,成為多年後同學會的一個互糗話題。《文心雕龍》原道篇傳達了劉勰文論的中心思想,當年能夠默寫全篇七百餘字,如今幾乎都忘了,只約略記得「文之為德也大矣」「人文之元,肇自太極」、「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以明道」等少數文句,至於背誦《文心雕龍》對文藝創作與批評到底有沒有助益?這只有問天了。
我的大學成績單還蠻漂亮的,但這一門補考及格的60分,卻總是得讓我「話說從前」,解釋個老半天呢!
寫作的安慰
大二以後,主編《自立副刊》的班導祝豐老師,不斷地鼓勵我多寫,大量刊登我的作品,也課外指導我看了一些文學理論與創作的相關書籍。
那一陣子,發表作品的成績不惡。拿到報紙,每每坐在大仁館旁向陽的草地,慢慢欣賞,跟好友分享。領了稿費,就去「奢侈」一番。有時是到士林買雙皮鞋,有時是去重慶南路買一直想買卻買不起的書,或者買「新東陽」的辣味牛肉乾,至公館「東南亞」戲院看廉價電影。當時,中華副刊、新生副刊與自立副刊的確為我帶來不少快樂,留下許多美好回憶。
升大四暑假,祝豐老師更鼓勵我嘗試長篇小說創作。我嚇一跳,對著鏡子自問:「我能嗎?」長篇小說,我的天!那簡直不可思議,我作夢也不敢想。可是茂如吾師的話一再在耳邊響起:「你的短篇寫得好,試試長篇吧,你可以的。」由於老師多番打氣,我真的動筆了,不但利用暑假完成第一部長篇小說,而且幸運地獲得發表與出版的機會,更加確定了往後的寫作之路。
有時候,看著自己寫的書,仍不太相信,這都是真的!而我深信,沒有祝師的鼓勵、指導,我絕不可能完成這項生命中的「壯舉」。
無論如何,寫作使我在不盡滿意的課程之外,得到了不少的安慰。
最美的華岡之夜
能夠自由自在的讀書、寫作乃至戀愛,應拜華岡自由風氣之賜。學校不太管學生,聽任學生自由發展,而且提供了最詩意、最抒情的讀書環境,因此華岡盛產詩人,就算不是詩人,也頗具一點詩情畫意的慧根。
華岡之美,眾所皆知。印象中,華岡最美的一次,是系上在藝術館(大忠館)頂樓舉辦送舊晚會的那一夜。節目接近尾聲,驪歌輕唱,就要揮別,室內的燈全熄了,代之而起的是盞盞搖曳的燭光。此刻,台北盆地的萬家燈火益發晶瑩明亮了。我們走出去,倚在欄杆,俯瞰台北的燈光,每一點燈光都是一個感動。不知何時,同學們也都靠在欄杆,一個個被這壯美的夜景驚住了。忽然間,沁涼的山風吹來,臉上一麻,眼淚幾乎要掉落下來。
我想,這種感動與山仔后的風雨一樣,都是華岡人共通的經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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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哲人暨科學家培根說:「閱讀使人豐富,討論使人成熟,書寫使人精確。」閱讀吸收新知之後,參與討論,腦力激盪,多元思考,還要養成寫作的習慣,才能夠更精準的表達自己的思想與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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