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6/03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關於《泥土|陳聖頌、張新丕》雙人展



本篇為2023年策劃之《泥土——陳聖頌&張新丕》展覽所撰寫,寫於2023.1221




泥҉ 土҉ 有҉ 埋҉ 葬҉ 父҉ 親҉ 的҉ 香҉味҉҉

嫩҉ 葉҉ 有҉ 母҉ 親҉ 血҉ 汗҉ 的҉ 香҉  味҉


_____ 節自 巫永福《泥土》




前言


        在籌備這檔展覽的過程,時常在問自己「究竟該從什麼角度切入,能讓觀眾理解這兩位老師的作品?」,一位年輕時曾師從席德進與李仲生,後來到羅馬藝術學院習畫,並旅居當地十三年,一輩子做抽象藝術的陳聖頌(1954-);另一位則是選擇到巴黎藝術院就讀,後留在奧地利創作,一待便是十四個年頭,在半抽象與半具象之間表現的張新丕(1955-)。

        兩位繪畫風格不盡相同,背景倒是有許多相仿之處,都曾為了藝術而遠渡重洋,在異地長期耕耘,吸收不同文化的藝術養分,卻也在人生的某個時間點,去意識到何處才是真正滋養著生命的源頭,因此再次選擇飄洋過海,回到自己的家鄉,一塊被海洋包圍的島嶼——臺灣,更加深耕的潛心創作。

        原來,就在兩位藝術家對自己所生長的土地之深深眷戀中,找到了他們對繪畫的共同語言。




《泥土》作為詩意想像的引子


       這也是為什麼,展名以作家巫永福(1913-2008)的詩篇《泥土》為引子,在兩位藝術家風格不盡相同,卻有同一交集源頭——這塊養育他們生命的土地,拋出一個詩意的想像。如父親與母親、如前人辛勤彎腰所種下的,在泥土中茁壯生長,而發芽的嫩葉亦散發著馨香之氣,那是為後人帶來美好碩果的馨香之氣。這一切都在陳聖頌與張新丕對這片土片的見證與愛慕之中,如泥土般,孕育了各自創作的生命旅程。

        事實上,巫永福作為兩位藝術家的父執輩,背景也和他們有許多相似之處。生於殖民時期的他,早年在臺灣受教育,17歲赴日考上明治大學文藝科,留日期間,受非常多當時日本重要的詩人及小說家薰陶,發表許多日文小說,也有未發表過的詩篇,1932年參與籌組「臺灣藝術研究會」,年僅二十歲已擔任重要角色,隔年又創《福爾摩沙》雜誌。1935年因父親過世返臺,但也因此經歷了一段跨越語言的時刻,在創作上從日文到中文的困境,使得長期處在「失語」的狀態,幾乎中斷了在臺灣的文學活動二十年以上。直到1971年才開始以中文發表、翻譯早年日文寫作的詩篇,在臺灣文壇上逐漸有他的蹤影。

       在這樣時代背景成長的他,受的是日本教育,但事實上在他作品中,就時常透露著覺醒的心,述說身為台灣人的骨氣,在臺灣經歷了二二八、白色恐怖到戰後亦是,時常書寫著對故鄉抒情的詩句。這也正如同,陳聖頌與張新丕,在創作中,藉以自然、土地、故鄉、島嶼的關照,回應著身份與生命的狀態。當然,兩人在以此為基礎上所發展出來的繪畫是截然不同。




陳聖頌|始於土地的優雅,終於繪畫的信仰

 

        已年近七十的陳聖頌,近年來對繪畫的表達,反而是回到越來越純粹的狀態中去實踐,也可以說,所謂的純粹是他隨著年歲的體悟,對生命更加豁達的態度,但卻也因為純粹,文字究竟能明說亦或是說得太多,並不容易詮釋,但就像他所說「不談什麼大道理了」,這個不談,是歷練出的淡然。

        回顧他這四、五十年來的創作歷程,我們能夠看見的是,他已不留戀壯年時在羅馬的年輕氣盛,也放下了起初回到臺灣非要在創作中找出答案的企圖,就在選擇重新歸零後,才明白到許多的畫面一直都在他身邊,是過往年代的單純、是人與人之間的真誠,也是西海岸延綿的風景、是夕陽落下的交界,更是這片土地的純樸與優雅,原來滋養著生命與創作的感動都在,只是等著他去感受,或許有些人事已非,有些只能往回憶裡重逢,他把生命的風景交織在畫布上,提煉著時間的悠遠、空間的幻變。

        在這次《泥土》展覽中,展出了陳聖頌八件2022-2023年的新作,以及兩件十多年前未曝光的舊作。兩件舊件,能看見早期受臺灣土地感動而真摯的告白,就像他曾說,在西海岸的鹽田裡看見先民的勤奮與智慧,是最高貴的色澤。而十多年後,從八件新作中可以看見,顏色更集中且徘徊在「黃、綠、藍」的色域之間,都是關於他記憶中用生命體悟的色澤,(註1)彷彿是淬鍊再淬鍊後的精選,而空間的鋪陳也變得更加放鬆與延展,這是他透過這片土地,將生命的閱歷以越來越內斂的方式收在心上,回歸對繪畫最單純的狀態,於是在作品中,緩緩地滲出了沈澱後的清澈與深邃。


(註1) 在今年11月剛出版的《繪畫中的繪畫——陳聖頌 2003年之後的繪畫作品選》,自序中便提到關於顏色與景色的故事。其內容節錄在下方「收錄」中。


陳聖頌把生命的風景交織在畫布上,提煉著時間的悠遠、空間的幻變





張新丕|感受生命的流動,見證時代的痕跡

 

        端詳張新丕的作品,似乎總能感受到葉面在風動中搖曳的姿態、光影在樹梢中閃爍的信號,亦或嗅到些從泥土裡傳來的陣陣青味、看見農人在勞動中與土地互動的辛勤,他的畫面是流動的,捕捉了瞬息萬變的當下。

        而這些流動,透過眼前並不陌生的景象:檳榔樹、香蕉葉、鳳梨田、海邊的消坡塊,或堤防上的人們,都帶領著觀者去看見這座島嶼屬人、屬自然的種種風情,也可以說,是屬南方、屬他在屏東內埔工作室中——豔陽高照、色彩斑斕的熱帶風情。原來在感受這些流動的同時,他刻意的描繪這些對象物,其實也在為島嶼的歷史留下見證的痕跡。

        回顧張新丕的歷程,早年留法澳,在當地生活創作多年,參與分離派繪畫的藝術團體,其「分離派」並無一定的宣言及綱領,也很難脫離當時興起的背景,但一致的是對保守及舊有的突破與創新,這也成為張新丕往後面對藝術與環境反覆辯證的思考模式。1993年回到臺灣,回到他的家鄉,親眼見證了社會發展與環境議題相互之間的影響與矛盾,開始在繪畫、雕塑、裝置,甚至策展或行動中,深耕地去回應身份與土地的辯證,更白話的說,這位臺灣出生的臺灣囡仔,透過藝術來重新認識這座島嶼的歷史、也透過藝術來理解南方的發展與變化,藉由捕捉著眼前在歷史與發展中變換的光景,持續喚起大家對土地的意識。

        這也是為什麼,一方面我們能在畫面中感受到南方的光照與炙熱,同時也看見歷史脈絡下所發展出屬於南方的人文風景。最後因此構成了張新丕在創作中所散發迷人之處:在陽光與濕熱沐浴下,所感受生命的流動與時代的痕跡。






小結

        在1897年成立的維也納視覺藝術學會(The Vienna Visual Artists Association),邀請了奧地利建築師 Joseph Maria Olbrich來設計建造其「分離派展覽館」,在建築的大門留下了這樣一句話「Der Zeit ihre Kunst. Der Kunst ihre Freiheit」,意指「將藝術獻給它所在的時代,將自由獻給它所在的藝術」,我想也很適合形容陳聖頌與張新丕,這兩位都曾遠渡重洋去學習藝術且長居歐洲十多年的他們,在歐洲也辦過展覽,也有不錯的成績,大可選擇繼續深耕發展,但他們最終都將自由與時代獻給了自己的家鄉,也透過創作,致敬他們所擁有、經歷與見證的美好年代。





收錄(一):展覽現場紀錄





收錄(二):《泥土》完整詩作


《泥土》


泥土有埋葬父親的香味

泥土有埋葬母親的香味


飄過竹叢 落葉亮著

向那光的斜線 鳥飛去


潮濕的泥土發出微微的芳香

寒冷的泥土發出淺春的芳香


閃耀於枯葉的光底呼吸裡

新鮮而豐盈的嫩葉 亮著

微風也匿藏著溫暖

雲也打來春的訊息


嫩葉有父親血汗的香味

嫩葉有母親血汗的香味






收錄(三):陳聖頌自序「黃」與「海」

節錄自《繪畫中的繪畫——陳聖頌2003年之後的繪畫作品選》

(口述:陳聖頌 / 整理:何政億)


/ 黃 /

      1981年在台北阿波羅畫廊,席老師舉辦個人六十大壽的大型回顧展,我特別從彰化北上參觀老師的展覽,現場台北重要的藝文人士幾乎全員到齊,冠蓋雲集。會後,席老師特別宴請大家一同餐敘,他包下一問川菜館的一樓大廳,席開約有三、四十桌。在當時的台北藝文圈中,算是創下很難得的場面,氣魄之大。當時,我才剛抵達餐廳入口處的人群中,而已入座主桌的席老師便從滿滿的人潮中注意到我,遠遠向我招手,入座在他右手邊的席位,左手邊的席位是席老師四川同鄉友人。(我當時只是一位剛在南部鄉下擔任美術老師的愣頭青,我是何德何能呢?)

      當時席老師已罹患膽囊癌,隨身攜帶點滴瓶收集自身分泌的膽汁,所以在用餐前都必須將這些膽汁就口入喉進胃。由於膽汁的味道苦不堪言,所以席老師請服務人員拿來玻璃杯,只見席老師親手拔掉膽汁瓶,將膽汁倒入玻璃杯內,再混合一些柳橙汁。在席老師剛要將膽汁倒入時,不小心將幾滴膽汁滴落在白色的檯布上,甚是醒目。鮮黃的顏色猶如一道鮮明的顏料,席老師戲謔地隨口說出:『你看,這個黃色多漂亮,拿來畫畫,多美!』無意的戲言深深烙印我的心中。

      餐末,席老師無奈地深深嘆了一口氣:『我實在不甘心。』

      歷經多年,我對於「黃」的體驗,或許是席老師對我無意中的啟發,讓我在現實生活中慢慢去體悟。黃色之於東方,是一種高貴與神秘,所以我對於「黃色」會在某個時間點反覆且不定時去探究。


/ 海 /

      60年代的台灣,藝術氛圍是一片死寂。在這種沈悶氛圍中,並不會澆熄席老師對藝術追求的熱情,時常開著他的二手車Mini奧斯汀,在台灣上山下海四處寫生、拍照。

      後來,我師大畢業不久,分發到二林國中擔任教師。不久,席老師風塵僕僕來我任教的學校找我,要求我帶著他前往芳苑海邊,我們爬上堤岸寂寞遠眺一片荒蕪和荒涼,渺無人煙。

      在遠方沙灘岸邊有一艘破舊舢舨,旁邊還懸掛著一張破魚網,席老師便興匆匆帶著畫架過去,自顧自地對著題材,怡然自得的畫了起來。而我為了不打擾席老師的興致,就跑去另一處踏浪戲水。

      我想,也許席老師的畫,畫的是一種蒼茫與孤獨,而他的藝術在這裡;但我的藝術在海的另一邊,遙遠的國度。(那時一心只想出國,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到哪個國家)

      時隔幾十年後,現在也出過國的我,走過人生與藝術的另一種風貌與歷練。

      現在的我也喜歡去看海,也畫海。

      但我畫的海,和席老師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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