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4|閱讀時間 ‧ 約 62 分鐘

喬治米勒《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Furiosa: A Mad Max Saga》——於是人們進入荒野,展開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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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目錄

  1. 「瘋狂麥斯」與「芙莉歐莎」的傳奇之旅
  2. 這是一次失敗的嘗試嗎?
  3. 好作品、壞作品?
  4. 科幻荒原中的人性描摹與寫實性
  5. 成為人的條件
  6.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7. 後記

「瘋狂麥斯」與「芙莉歐莎」的傳奇之旅

於2015年上映的《瘋狂麥斯:憤怒道 Mad Max: Fury Road》(以下簡稱《憤怒道》)是澳洲導演喬治米勒(George Miller)近年的標誌性作品之一。電影中充滿讓人目不轉睛又驚嘆連連的視聽設計,並將觀眾拉近他所建構的廣袤廢土世界。

但《憤怒道》該片的主要人物「瘋狂麥斯Mad Max」並非突然降生於影壇中,而是源於喬治米勒於1979年擔任編劇並執導的角色同名電影“Mad Max”——彼時,麥斯一角是由尚未大紅的演員梅爾吉勃遜(Mel Gibson)飾演。該片獲得商業成功後,另外分別在1981年以及1985年有額外兩部續集。


不過在台灣,針對該系列作譯名方面並沒有統合的稱呼。最早的“Mad Max”被譯為《迷霧追魂手》,而兩部續集則為《衝鋒飛車隊 Mad Max 2》以及《衝鋒飛車隊續集 Mad Max Beyond Thunderdome》。


時隔多年後推出的《憤怒道》中,雖然麥斯改由英國演員湯姆哈迪(Tom Hardy)飾演,但故事方面仍舊延續了前系列作品的後末日幻想世界觀(Post-Apocalyptic Fiction)——在未來的澳洲大陸上,出現嚴重的資源短缺。先是石油,然後是水資源與生態滅絕。原有的社會秩序開始崩塌,最終人類歷經核爆,導致文明發展衰退。

目前在影視雜誌「釀電影」的官網上,有一篇由影評人希米露所撰寫的文章「《瘋狂麥斯:憤怒道》的宇宙觀:無政府末世世界的寂寞、機油與愛」當中爬梳了整個瘋狂麥斯系列電影所處的世界觀概況,以及當中觸及或是呼應的時代議題。非常推薦一讀。

而在核心人物設定部分,麥斯原是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的公路巡警。他卻在家人遭歹徒殺害後,成為荒廢大地上的流浪者,與同樣倖存於這世界的人們交會或相逢,最後成為傳說人物。


早前的三部電影紀錄了麥斯隨著社會潰離的飄浪旅程。一路到再翻新頁的《憤怒道》,面對逐漸崩毀的世界,其精神狀態也逐漸反映出環境的混亂迷茫。但他仍舊不斷地掙扎。與其說是求生,也許麥斯更接近試圖找尋屬於自己的平靜。


然而在該片中,除了系列主角麥斯的人物生命有所展示外,另一名亮眼的角色也展開她的路途,那就是戰士「芙莉歐莎 Furiosa」。

她原本為一名指揮軍官,隸屬於西方堡壘的獨裁統治者「不死老喬 Immortan Joe」麾下。在2015年上映的電影版本裡,該角色由莎莉賽隆(Charlize Theron)出演。她於外型上再次呈現出對於傳統女星印象的突破,包含:極短的平頭髮型、臉上黑油塗料所映襯出的銳利眼神、機械義肢等元素。

《憤怒道》的故事中,芙莉歐莎藉由某次出任務的時機,暗中帶領軍閥老喬所擁有的五名種母(老喬為生下自己健康後代而囚禁的女性)離開,準備前往她自己的原生故鄉綠洲。面對欲奪回種母並除去背叛者的老喬與大批追兵,芙莉歐莎多次展現她的堅忍意志,還有機智果決的行動力。即便外表滿佈塵土與髒污,芙莉歐莎的身影仍在許多影迷眼中熠熠生輝。甚至有影評家認為,芙莉歐莎才是《憤怒道》真正的主角。


時隔《憤怒道》上映後9年,喬治米勒以這位亮眼的女性人物為核心,向觀眾講述了她的起源故事——《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 Furiosa: A Mad Max Saga》(以下簡稱《芙莉歐莎》)。


自從1979年開始到2024年,一共橫跨了45年的時光。相較於如「漫威電影宇宙 Marvel Cinematic Universe, MCU」這樣模式化、且以商業製片為主導的統合規劃方式,「瘋狂麥斯系列」更以導演本人的構想為作品發展主調。於是,無論是戲中的末日世界與角色,或是戲外的創作團隊,彷彿皆一同踏上大路,伴隨咆哮的引擎聲,以一種有機交織的形式構築出這段有趣、難以預測的冒險之旅。


這是一次失敗的嘗試嗎?

既然戲裡戲外都是一場冒險,那難免會有不如預期的挫折降臨之時。先前《芙莉歐莎》的北美票房開局表現並不是特別優秀。而在評論部分,雖然一些媒體與影評人給出普遍偏向好評的回應。但我個人也有看到部分感覺失望的觀後意見(國內外皆有)。

我想,這要分成兩個部分來看。

首先在北美票房方面,若觀察美國今年暑假2024的觀影市場表現,低迷的氣氛仍縈繞了好一陣子。直到日前新上映《腦筋急轉彎2 Inside Out 2》才帶來相對亮眼的突破,成為多個月以來首週北美破億新作。

去年2023暑期檔,美國出現了一個詞彙「芭比海默(Barbenheimer)」,並帶起一波迷因流行和觀影潮。這起因於葛莉塔・潔薇(Greta Gerwig)所執導的電影《芭比 Barbie》,以及知名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編導的《奧本海默 Oppenheimer》兩部題材與視覺截然不同的電影相隔一天先後於戲院上映。

原以為兩部強檔照例會彼此相互排擠競爭,但卻形成了意外的友好連線——如同演員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的示範:觀眾可以選擇一天同時欣賞兩部電影。傳播上的新鮮有趣加上兩部作品本身具有能收穫好評的品質,帶動起該年漂亮的暑期票房數字,一掃疫情後的陰霾。

但從2024年的情況來看,那樣的熱鬧似乎僅是曇花一現。

加拿大導演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在外國時間的5月31日接受了「2024年加拿大螢幕獎 Canadian Screen Awards」。於多倫多期間,維勒納夫在受訪時表示,針對自己執導的《沙丘:第二部Dune: Part Two》持續佔據票房冠軍而感到「失望」(受訪當下電影累積票房約為7億1100萬美元)。

維勒納夫雖然對於《沙丘》系列能獲得喜愛而感到幸運,但更期盼看到觀影市場的活絡,其他陸續上映的電影也能獲得票房成功。他提及了由A24發行、亞力克斯嘉蘭(Alexander Garland)編導的《帝國浩劫:美國內戰 Civil War》就是透過電影院體驗來展現戲劇力量的佳作。

除了總體環境問題,或許《芙莉歐莎》在投資策畫以及行銷推廣方面,沒有找到更合適的定位方向,也是造成預期與實際落差的可能因素。


美國的線上雜誌網站「Deadline Hollywood」有一篇票房分析文章,撰稿者Anthony D'Alessandro從受眾組成角度,論述《芙莉歐莎》於北美的陣亡將士紀念日連假期間收到近30年來數字最低的票房紀錄。

《芙莉歐莎》在美國分級中被定為R級,意味著未滿十七歲人士,須由家長或成年監護人陪同才能觀賞。根據作者手邊的資料,假期某日的觀影者組成數據中,13~17歲的青少年僅占2%、女性則為29%、55歲以上的成年人為9%。

作者認為《芙莉歐莎》(以及其背後的瘋狂麥斯系列世界)並不屬於闔家觀賞的類型。該系列的粉絲組成特定且有限,但其製作成本卻高達1.68億美元,是頗為冒險的投資決定。此外,這次華納兄弟在宣傳方面,主力相對放參與第77屆法國坎城影展(Festival de Cannes)。此舉雖在口碑上收穫了許多良好評價,但歐洲影展距離美國的商業電影市場畢竟還是有段距離。如果收入最終虧損,也許人們未來會更難看見下一部關於廢土世界的故事。

在雜誌《綜藝Variety》的網站上也有篇報導文章談論《芙莉歐莎》的票房問題。

其中一名電影顧問公司受訪者針對《芙莉歐莎》叫好不叫座的開局表現,提及「前傳電影」很少能像直接的續集電影那樣,擁有商業上的成功。他以「飢餓遊戲」系列為例,去年上映的前傳電影《飢餓遊戲:鳴鳥與游蛇之歌 The Hunger Games: The Ballad of Songbirds and Snakes》預算為1億美元,最終票房收入為3.37 億美元,表現看起來似乎相當不錯。

然而因缺少原系列的明星如珍妮佛勞倫斯(Jennifer Lawrence)飾演觀眾熟悉且喜愛的角色,還是產生了一段落差——於2015年11月20日在美國上映的系列最終章《飢餓遊戲:自由幻夢 終結戰 The Hunger Games: Mockingjay–Part 2》其預算為1.6億美元,最終票房則為6.61億美元。

以飢餓遊戲系列電影為例,還可延伸到撰文者Rebecca Rubin提及的另一問題層面。儘管2015當時上映的《憤怒道》廣泛受到讚譽,尤其是關於片中特技與動作戲的拍攝,還有視覺上的設計等方面。此外,這系列電影扎實的世界觀,也啟發了不少其他末日及後末日設定作品。但若跟同年度的《自由幻夢 終結戰》比較起來,《憤怒道》以1.5億美元預算、收穫3.78億美元票房的商業成果並不能算是非常優異。

綜合兩篇報導文章觀之,當我們將「飢餓遊戲」與「瘋狂麥斯」兩個系列作品放在一起分析,就能更清楚地察覺這兩個故事在美國電影市場的位置。

同樣是對人類未來世界,提出相對不樂觀發展想像的反烏托邦式科幻作品。故事與畫面上也一樣有著冒險與對抗的動作片元素。但「飢餓遊戲」的核心更著重於青少年主角群的探索與成長。

我們可以試著想像今天眼前有一杯飲品,「酸味」象徵未知冒險的刺激新鮮。情感主題(不僅限於愛情,親情友情等人際關係展演都算)則是「甜味」。而深入的哲思則是帶來深邃層次的「苦味」。


上述的劃定源自於資深文化藝術內容編輯班傑明.艾雷(Benjamin Errett)的一本著作《品味這件事 Elements of Taste: Understanding What We Like and Why》。他透過舌上能品嚐的味覺,延伸探討人們的品味與偏好。


用此方法來檢視,「飢餓遊戲」系列的調性可能更接近酸酸甜甜的飲料、更普遍受到歡迎。「瘋狂麥斯」系列也許更像是酸中透著苦。由此或許更能理解兩篇報導中描述的觀察現象。包含「瘋狂麥斯」系列所吸引的觀眾較窄且特定、或是兩個IP在商業收益上有所落差等。

若從長時間影迷的喜好 / 口碑累積,加上第一時間的商業票房落差觀之,《憤怒道》跟整個瘋狂麥斯系列,比起被定位為商業類科幻動作片,可能更像「銀翼殺手」系列那樣偏向「邪典電影Cult Film」範疇,也就是在特定圈內被粉絲喜愛推崇、並啟發很多其他創作者的另類電影。

無論是在投資策劃、行銷亦或是觀眾去欣賞等方面,也許人們需要重新審視這個IP的特點與定位,才能得到更好的收穫或體驗。


只是,當我們從邪典電影的角度來看《芙莉歐莎》時,除了開局票房表現情況外,在評價跟討論上似乎也有一部分原粉絲感覺失落的意見。

這次我沒有完整複習《憤怒道》就直接進戲院,以個人直觀感受而言,《芙莉歐莎》總體的節奏起伏相對緩和克制許多。假設有些舊觀眾期待再次看見《憤怒道》的刺激、想看著女主芙莉歐莎再現殺伐決斷的氣場等等,恐怕這類預期心態會帶來失望。

兩部片的畫面節奏、劇情敘事重點都不盡相同。《憤怒道》是帶著特殊藝術與設計美感的追逐動作片;《芙莉歐莎》則講述一名人物的起源故事,故事時間軸跨幅更長,結尾甚至還缺少傳統認知上的「反敗為勝」高潮。

如此一來,既缺少商業成功、亦沒有收穫高度且明確的粉絲肯定,《芙莉歐莎》真是部頗為失敗的電影嘗試嗎?我想,這關乎到人們用何觀點與標準去欣賞與評論電影(藝術)。


好作品、壞作品?

奧地利裔的藝術史學家恩斯特・宮布利希(Ernst Gombrich)曾於1950年首次發表了一本著作《藝術的故事 The Story of Art》。其內容旨在向青少年介紹視覺藝術的流變,以及不同藝術風格發展之間如何相互影響。該書出版至今仍再版不輟,且被廣泛認定為初學者認識視覺藝術的入門書籍之一。

宮布利希教授在書裡有一篇深具洞見的導論。他提到「藝術」這一詞彙到了他寫書的年代已經像個幽靈,難以明確捉摸。何謂「藝術」?何謂「美」?這是非常難以回答或定義的問題。哲學領域甚至有一重要分支「美學 aesthetics」便是針對美的本質、審美與相關意涵研究。

不過,宮布利希教授認為當人們面對一件作品,單純的產生某種喜愛之情並沒有任何問題。這甚至不用很學術嚴肅的理由——單純因這件作品讓他想起故鄉或某位老友而產生情感,這都很自然正常。只是反過來說,我們也可能因為一件作品觸及記憶中不直接相關的好惡,或觀賞者自身累積的文化認知,而對某件作品心生嫌惡或否定。

因此當我們厭惡某件作品時,宮布利希教授建議觀賞者可以去多思索一下背後的原因。是否有什麼因素破壞了原本我們能中作品中得到樂趣的機會?而那個理由是屬於客觀且實質性的真實嗎?亦或是存於個體的經驗?

學習藝術是沒有止境的,總有新東西要你發掘。我們站在偉大的藝術品前,每次觀感都會不同,好像活生生的人類般不會竭盡,不可預測。——〈導論 藝術與藝術家〉

他另外還以畢卡索(Pablo Picasso)為一本書籍所繪製的公雞插圖為例,論及觀賞者面對作品的視角。人們通常會更偏好「似真」或者比較肯定一些看起來「自然正確」的視覺呈現。但在欣賞作品時,局限於約定俗成「正確」容易讓人喪失很多可能性的體驗。正如比起描繪正確的形體,畢卡索插圖中所呈現的公雞的性格形象是更有趣的觀點。

綜上所述,針對一名觀眾賞析視覺藝術作品過程所體驗到的美感,大概有幾個主要影響因素——

  1. 個體主觀經驗:包含其過往生命與思想的歷程記憶、所處社會還有文化形塑出的價值觀等。
  2. 相對普遍、可辨識且在一個範圍內可衡量的特點:諸多視覺設計元素與風格,如線條、形體、規律性、配色等。

此外在宮布利希教授的觀點中,人們在面對藝術作品時產生興趣或情感的因素大多是合理的。但如果觀眾要否定或批評一件作品,他建議應進一步分析和思考自己的觀點。

而這也是我認為可以用以重新審視電影《芙莉歐莎》的角度。

在如此繁忙的現代,單純想看一部爽快的動作片娛樂自己可以嗎?當然沒問題。商業市場的好處之一就是消費者通常有很多選擇。又或者有部分粉絲很著迷於《憤怒道》帶來的震撼體驗,因而沒那麼喜歡《芙莉歐莎》。這同樣也是種個人的選擇。但上述的個體選擇或偏好標準,並不能構成去認定《芙莉歐莎》失敗或是一部差勁作品的充分理由。

喬治米勒導演需要有觀眾支持,才能獲得投資來拍攝新作品。但同時也應盡可能保留他的創作自由,去透過影像呈現他的想法與觀點。藝術家並非單純服膺於觀眾想像的作業員。正因有創作者們屢次嘗試跟突破,才替藝術世界帶來諸多驚奇的可能性。

此外,身為一名觀眾,宮布利希教授所提出的教育學習觀點對我而言非常受用。有些作品的美或優點不見得能很快被察覺,當創作者不斷挑戰自我,觀眾也能選擇自我精進,趨向張弛有度、能平衡感性與理性的心態。

這是一種雙向互動的關係,猶如一場動態舞蹈,也許最理想的狀態便是雙方誰也沒凌駕於誰。


科幻荒原中的人性描摹與寫實性

在美國時間的2024年5月19日,《紐約客 The New Yorker》雜誌的網站刊載了一篇由撰文者Burkhard Bilger針對喬治米勒導演的訪談。在這次連線訪問中,導演暢談了自己學習電影的過程,以及幾次拍攝「瘋狂麥斯」系列電影的構思與技術嘗試。導演表示:

我們致力於追求一種人類學層面的真實。銀幕上的一切——不僅是角色,還包括每件衣服、每個道具、每種語言——都必須有其背景故事。例如,不死老喬手下的吉他演奏手,我可以告訴你他的母親是誰,以及他如何在末世中倖存並為老喬服務。

即使是奇幻故事也必須有一些潛在的真實性。」此構思在《芙莉歐莎》中得到了充分展現。喬治米勒導演更厲害的是,整部影片很少透過對話或冗餘的篇幅去交待世界觀,但觀眾卻能隨情節推演獲得訊息並理解角色。故事當中的第一篇章「難抵極 The Pole of Inaccessibility」就是相當清晰的例子。

年幼的芙莉歐莎生長在少數還保有天然植物與水源的「眾母綠地 Green Place of Many Mothers」某天她跟同伴在領地邊界摘採水果時,遇見了從外界闖入林地的機車匪黨。芙莉歐莎先示意同伴去躲好以後,接著暗中上前去破壞闖入者的機車油管。不料,她遭發現並被狹持了。抵抗不過成人的她吹響警告哨音。

隨同族大人聞聲追趕而至,觀眾從她們彼此的對話得以理解為何芙莉歐莎第一時間會選擇冒險去破壞機車——在這樣的後末日世界,如此豐饒的領地需要極力隱藏跟防禦,以防被入侵。

電影透過人物在某情境遭遇的事件,以及他們隨之做出的選擇和反應,來展現性格。此外,他們各自的行徑也緊扣不同群體的生存之道:在開頭追逃過程中,還是小女孩的芙莉歐莎不浪費力氣掙扎,反而偷偷用牙齒繼續破壞劫匪的機車油管。而這些匪黨在後有追兵的情況下,就算不得已要拋下車。也會將輪子跟重要的油箱拆卸下來帶走,不讓資源落入他人手中,亦為了爭搶功勞跟好處彼此競爭對抗。

片中也一再透過增加阻礙難度來彰顯主要人物的特質。


例如,當芙莉歐莎被帶到軍閥「狄門特斯Dementus」的一眾機車黨大本營。按常見戲劇發展,這屬於對抗失敗的絕望時刻,但她卻用計讓試圖領功的綁匪被割喉,使其無法說出綠地位置。她的母親同樣也不斷找機會阻止領地資訊被洩露並嘗試救回女兒。


當主角形塑夠鮮明,反派的回應也能夠更精彩。由克里斯漢斯沃(Chris Hemsworth)所飾演的狄門特斯初登場時背對著觀眾。一旁有牢記許多人類文明知識的「歷史學家 The History Man」向他說明眼前重型機車的資訊。

當他終於轉過身,看到芙莉歐莎和被割喉的綁匪,狄門特斯並沒有表現出刻板印象中反派的氣急敗壞,而是氣定神閒地要求身旁人讓芙莉歐莎喝乾淨的水、好好休息。讓人感知到這名反派的壞別具一格。


且隨著劇情發展,觀眾會發現,為達成目的或得到某件事物,狄門特斯所知道和嘗試過的手段真是太多了。這樣的行事風格與經歷,跟初入荒野的芙莉歐莎產生一種映襯。


但在分析他們之間的對比前,我想先分享這部電影對女性角色的刻畫。因為在我看來,《芙莉歐莎》是少數讓動作類女主真正綻放光彩的佳作之一。

近年有不少這類商業影視作品嘗試打造猶如武神般強大、性格堅強又聰慧的女性主角。但芙莉歐莎的遭遇還有她展現出的抉擇,卻跟上述之角色理想型態有些出入。例如,當母親留下來斷後時,她為何不按照母親給的指示躲藏,反倒自投羅網呢?先忍耐潛伏,而後再伺機找狄門特斯復仇不是更明智的選擇嗎?


很相似的,芙莉歐莎之母從登場後都維持著判斷果決、行動俐落的狀態。但當她面對狄門特斯的女性手下,以同樣是母親身份的說詞求饒時,她先是遲疑最後還是放過對方了。那人不念網開之恩,隨即跑去通風報信,導致母女倆無法爭取更多逃亡時間,她也遭到攻擊而受傷。


她們是否太過天真愚蠢呢?然而,在故事企劃或觀眾期待的「理想角色表現」之外,電影當中的人物都擁有自己的角色生命。

承上所述,影視內容市場為回應當前社會的性別價值觀轉變,隨之誕生女性主角需求。但往往這類嘗試所收穫的評價會趨向兩極。一些厭惡者將這類因應社會風潮而誕生作品,描述為過度追求政治正確的「政確」作品。個人觀察看來,目前市場中確實存在一些明顯製作粗糙,僅塗抹特定社會價值的影視作品。不過也許更大問題在於,有太多作品試圖讓故事角色「不犯錯」。


如今許多媒體工具及社群交流平台都發展蓬勃,受眾接觸的資訊內容更多、收到他人反饋回應的數量與速度也有所提升。這都使人們更容易產生渴望完美的比較心理,也更缺乏耐性。

比起讓觀眾花時間理解角色脈絡,直接賦予主角完美的特質似乎更具吸引力。例如當故事人物往目標前進的路上遭遇衝突、為難或挑戰時,直接讓設定武力高強又善良聰明的角色,每次都做出明智正確的決斷。


然而何謂「正確」呢?這是個較少被意識到的問題,卻對人類認知與行為產生諸多影響。在倫理學(Ethics)上,曾有哲學家提出名為「電車難題」的思想實驗,用以探討現實社會中多元並存、且可能相互矛盾的行為準則。


由此可發現,上述那樣討喜的主角僅是個別創作者或企劃團隊所構思的某種理想投射。當創作為了特定期待發展時,作者有很大概率是用有限的想像先設下標準答案。這導致抱持相異思維的受眾容易感到被排斥,進而讓作品失去找到更廣泛共鳴的可能。

假設作品尚能獲得目標群眾肯定,或許不至於太糟。但也可能因主創者強制讓角色完美,造成角色跟處境脈絡還有故事發展脫節——這即為電影《芭比Barbie》展示的核心內容之一。


回到《芙莉歐莎》來看,假設她內心沒有那份柔軟的情感,為何會在失去親人與同伴後,產生如此巨大的痛苦跟憤怒呢?

片中飾演芙莉歐莎的演員安雅・泰勒-喬伊(Anya Taylor-Joy)還有年幼時期的小演員艾莉拉・布朗(Alyla Browne)都沒有太多台詞。影院裡的巨大畫幅加上攝影取景與運境、剪輯節奏等技術,芙莉歐莎的悲痛或面對目標之決絕,反而從銀幕流溢而出。

其情緒與反應背後的根源,正是在荒漠中顯得不合時宜感情羈絆,而且強烈程度甚至推翻常人會選擇的實質好處。

芙莉歐莎會將水果交給同伴、會因為母親遭受凌遲而心痛崩潰,也為了產生情感連結的傑克回頭救援。最終她還選擇冒險營救老喬所囚禁的女性們。那皆是根源於她性情中擁有的人性情感——能去給出關愛、能夠去依戀與相信。芙莉歐莎的母親應該也是如此。她們族人習慣彼此碰額頭祝福:願星辰伴隨著你。這些都是屬於眾母綠地孕育出來的文化。

與之相對,無論是狄門特斯或不死老喬等大多倖存於荒漠中的人,會更優先考量保全自身、忽略人情。這也是廢土大陸上常有的思維模式。

後末日所呈現的失序感與荒誕,是根基於對常理現實的比較。而片中諸多角色就像不同植物種籽落在文明褪去的荒原,發展出各自的生存姿態,相互構成了一部更有生命力的作品。


成為人的條件

《芙莉歐莎》在賦予角色跟故事背景能扣合發揮的層次同時,也對人類生存的意義提出了深刻的思辨。

電影除了採用章節式的結構來呈現芙莉歐莎的遭遇,在開頭與結尾,出現了那名跟在狄門特斯身旁的歷史學家——他以說書人的身份對著觀眾講述這則傳說。開場時,他拋出了一個提問:

當我們周圍的世界崩毀時,我們該如何勇敢地面對它的殘酷?


As the world falls around us, how must we brave its cruelties?


故事藉由一個舊世界消亡的虛構設定,帶出經典的哲學叩問:人生在世,究竟如何要面對世界?以及「活著」有什麼意義?我想,能發掘人物各自的價值觀便是喬治米勒導演慧眼獨具之處。他在《紐約客》雜誌的訪談也提及:

儘管瘋狂麥斯系列電影設定在未來,但實際上呈現的是一種新型態的中世紀時代。所有行為都變得非常基本,具有某種普遍性。麥高芬(MacGuffin)就是要「成為人類 to be human」。人們爭奪的東西就是能為人的要件。這部電影因此具有某種真實感,我們能從中感受到,這正是歷史中一直存在的情況:權力階層在頂端控制所有資源,努力阻止底層的人向上攀升。

導演口中的麥高芬是電影用語,意指推動劇情發展的重要物件、人物或目標,且對劇中角色而言十分重要。《芙莉歐莎》故事中的幾個主要人物,在「成為人類 to be human」的要件上具有不同的認定。


不死老喬大概是其中最容易理解的人物。他在末日荒原中傾力還原了許多舊世界系統。例如有計畫性的生產作物跟各種資源。或是將生活物資、煉油廠、軍火工廠三方分權治理。此外,老喬的權力分配主要以血緣基礎發展,所以他建立了自己的後宮,並且以貞操帶以及生育成果管理當中女性。

老喬依循的價值觀相當基於物質層面。即便他將自身塑造為神一般的救世主,仍是一種針對西方堡壘體系的鞏固手段。在《憤怒道》中,觀眾能更明確看見老喬如何思想操縱附近居民以及被稱為「戰爭男孩」的手下們。

不過,本作當中更重要的反派是狄門特斯。

他展演式的舉止,加上能隨口能說出歪曲事實的言詞,都非常外顯。但觀眾卻不易窺見他更真實的想法。我覺得在電影中,狄門特斯的人格特質表現像是一枚硬幣。在展現其中一邊時,另一面就如氣味般,難以看見或觸碰,但又縈繞不去,有種很特殊的層次。

他成為人的條件是什麼呢?個人認為應該是「得勝」。

他身上有不少自戀型人格的特質——諸如行為或態度傲慢,認為自己獨特,又常嫉妒別人(或認為他人嫉妒自己)。並需要被稱讚,不合理的認定自己有特殊權力,或能獲得他人無條件順從,以及過分專注於成功、權力或理念等想法中等。

某種程度這很像多數常人的年幼時期,意識主要會聚焦在自己身上,並期待周遭的人或環境都支持自身的需求。然而在貧脊嚴苛的新世界中,他很難達成充分意涵上的「隨心所欲」。

相較於全心維護物質體系的老喬,或者重視情感牽絆的芙莉歐莎,狄門特斯彷彿於光譜兩端擺盪的遊魂。


在他跟不死老喬互動的過程中,雖然從老喬那方或觀眾看來,狄門特斯就是厚臉皮的無賴。但狄門特斯的自我認定卻放在很高的位置。他手裡從對方拿得好處同時,也看不起西方堡壘集團這些人。


倘若先不論道德層面,不死老喬基本上就是勤勞經營事業的實業家。絕大多數在荒野中求生的人或集團也是如此。但狄門特斯的性情使他不可能老實去面對討生活的辛勞。於是乎,比起達成永續經營的目標,狄門特斯應該更喜歡四處征戰與強迫對方締結盟約的成功滋味。


這些是比較容易覺察的部分。然而他身上還有更幽微的情感鬥爭層面。

狄門特斯算是一名冷血無情的人嗎?我認為他對人類情感與情緒的感受性很好,換言之狄門特斯是敏感的。所以他擅長煽動或折磨他人。但,這份感知是有選擇性的。前面提到,具自戀特質的人很像幼兒,因此意識會強烈專注於自身,甚至不願意去認同他人的情感需求,進而產生偏差思維或行為。

故事中,狄門特斯首次跟西方堡壘叫囂引戰後落敗,而後他指揮機車黨聯盟攻擊老喬他們往返於堡壘跟煉油城之間的運輸車。但他不滿足於單純劫持一批汽油。

狄門特斯命令一名平頭的同夥脫下衣服。但那人實際上隸屬於另一機車黨「死神幫」。在他的認知中,狄門特斯只是自己老大的結盟對象,並沒有資格命令自己。當下可感受到,狄門特斯對死神幫之間的這種不屬於自己的忠誠感到惱火。

隨後,他們讓部分短髮的死神幫成員假扮成老喬的戰爭男孩們。其他人則假意攻擊運輸車,想藉此掩護混入戒備森嚴的煉油城。然而城中的駐紮領導人起初卻沒有輕易上當。於是狄門特斯下令真的射殺那些偽裝者。我想他多少是在報復死神幫先前的違逆。此舉雖讓他們成功奪取煉油城主控權,但也導致狄門特斯集團跟死神幫的關係產生裂痕。


而狄門特斯跟芙莉歐莎之間的關係,更顯化了這種情感與精神上的拉扯。

我想這兩人真正產生命運糾結的時刻,源自於芙莉歐莎因無法放下母親並回頭的選擇。這舉動在狄門特斯心中應該激起了一陣波動——他可能覺得芙莉歐莎很蠢,又或者是參雜了一點驚喜跟妒羨。正如日後成年的芙莉歐莎與傑克彼此相互信賴合作的模樣,也讓他感到不快。

隨著環境日益嚴酷,荒原人們之間的情感關係更顯脆弱。芙莉歐莎身上來自眾母綠地傳承的人際關係模式難得一見。

我認為,這也許是狄門特斯將不願開口說話的芙莉歐莎帶在身旁的主因。比起身為健全少女的肉身價值,讓芙莉歐莎看著母親被處死和殘酷的「五車拉拉樂」的分屍競爭遊戲,對狄門特斯而言更有樂趣。


故事的第二章節名為「來自荒原的教訓 Lessons from the Wasteland」面對那場生存競爭遊戲,讓小芙莉歐莎感到震懾的應該不是血腥的視覺。而是原本隸屬同一團體的人,竟可以為了生存機會反目成仇。


這段也帶出狄門特斯身上的一件配飾——玩具熊娃娃。他對芙莉歐莎自述這隻小熊的重要性:這是曾屬於他孩子的玩具。實則上,觀眾難以驗證狄門特斯這番說詞的真偽。也許他真有過痛失珍視之人的經驗,在復仇過後依舊無法重新振作。又或者是他原本就跟此時的個性與行徑一樣自戀,玩具熊只是他在後末日世界中,樹立某種人設憑依的媒介。此時的小芙莉歐莎大概跟小熊差不多,主要是狄門特斯用來投射的「女兒小狄」。

有趣的是,狄門特斯雖然自私又殘忍,且以在各方面取勝為樂。但也有某種「業力」在他身上緩緩累積。


電影中的戲劇時間橫跨了數十年,芙莉歐莎從女孩成長為少女。過程中因緣際會與不死老喬手下的禁衛軍官「傑克」相識。後來她接受對方的訓練,並成為其搭檔。


然而,當觀眾隨著傑克分隊的某次運輸任務,再度見到狄門特斯登場時,會發現他好像比過去還不快樂。明明他已經從過去用帳篷安營紮寨的土匪領頭,變成了一個集團中的城主,狄門特斯看起來仍不滿意。此外他也無能妥善管理手上的資源。

客觀來看,狄門特斯那份想要永遠享有物質好處,以及獲得他人目光注視的巨嬰心態,註定會讓自己走向影片所呈現的那種挫敗感跟虛無。在廢土大陸的世界中,多數人都為了自身利益行動。即便想如同老喬那樣收穫手下們盲目堅定的崇拜,也需要付出經營體系的心力,最終與體制綁定。但這卻是狄門特斯這樣的聰明又自戀之人難以忍受的事(可能實質能力也不足)。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另一方面,芙莉歐莎身為故事中狄門特斯的映射對象,她行走於一條更艱難的道路上。


瀏覽電影評價的過程中,看見不少觀眾認為影片後段提及的「40日大戰」處理太過簡略,以及芙莉歐莎最終面對仇敵狄門特斯時,也沒有對決與取勝的快意。但個人觀點認為,芙莉歐莎面臨的戰鬥更主要存在於內心層面。


打從她被迫離開家鄉的那一刻,跟綠洲相異的社會樣態還有價值觀都一直在衝擊她。在莎士比亞劇作《哈姆雷特》中有句著名的獨白:“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我想這亦能描述芙莉歐莎的內心矛盾。

若要嘗試分析她最終面對狄門特斯時的內在掙扎。可能要先理解芙莉歐莎與重要他人的連結。

除了兒時經歷,長大後的她原本躲在傑克的運輸車底盤準備伺機逃跑。但這時車隊卻遭死神幫襲擊搶劫。傑克身旁的維修副手在搶修損壞引擎時,發現了不應在此的芙莉歐莎。隨後原這名副手因為敵人攻擊而落出運輸車隊。在摔落前,他奮力將維修材料遞向芙莉歐莎。芙莉歐莎起初猶豫了一下,最後仍選擇接過材料,加入捍衛運輸車隊的行列。

其實她大可選擇不管,等雙方正面衝突時找機會逃走即可。不過她也因此跟傑克產生新緣分。


當戰鬥結束,整個運輸隊人馬僅剩下傑克跟芙莉歐莎存活。她試圖以槍枝威脅傑克交出車輛,卻反被他踢下車。登時,芙莉歐莎獨自站在寂靜的曠野中,陷入茫然。雖然她一直都想回家,可如今她不但距離故鄉遙遠,中間也已經過了多年。 期間她沒有正常的童年,進入西方堡壘體制後,她也不斷為求生而偽裝自己。


此時的芙莉歐莎渾身都是油污與血跡,面對未知旅途,可能連她都不那麼肯定自己真實的面貌與未來方向。最後是傑克主動回頭,邀請能力優秀的芙莉歐莎跟著自己磨練求生與戰鬥技術,等學成後再自由離去。

對比片中其他角色,傑克足以稱之為「可愛」。他跟芙莉歐莎也有些相似處。


早前兩人在死神幫來襲時合作無間,出手毫不留情。那麼後面芙莉歐莎的口頭脅迫還有傑克的反手制服,大概就是發怒貓咪以及阻止貓發動攻擊的程度吧?(最後還將準備跑掉的貓撿回XD)我想這兩人應該都無意於第一時間直接殺害對方。面對別人時,他們雖會機警戒備或在必要時發動攻擊,但也能保有相當程度的正直與情感考量。


此外,傑克在言談中也流露出喪失同隊夥伴後的感傷跟無奈。這可能也是芙莉歐莎願意跟著傑克走的原因之一。在此之前,芙莉歐莎亦曾凝視著一名年幼的戰爭男孩屍體。見他還沒有完成心目中的英勇奉獻,就因為流彈身亡,她最後別過眼,並將屍體上方的儲存槽蓋子闔上。這是很小的動作,但足以顯示芙莉歐莎也會在意生命的逝去。

雖然片中用跳轉方式省略兩人訓練與相處細節,但從一些事件與互動方式,仍可以看出兩人隨時間累積的情誼。例如傑克私下跟兵工廠的負責人訂做了一把槍,並送給芙莉歐莎。他準備履行一開始的承諾:會在時機成熟時幫助芙莉歐莎啟程離開。

假設這段劇情放在普通背景的電影中,可能不太特別。但在廢土大陸的情境中,能夠遵守對別人的承諾並給予支援,便是難能可貴的情義。這瞬間或許成了芙莉歐莎後面能對傑克敞開心門的關鍵。

之後芙莉歐莎闊別多年再度見到狄門特斯。對方早就認不出芙莉歐莎了,但仍激起她內心的陰影。傑克對於芙莉歐莎的情緒起伏或目標,一直沒有過多探問,而是用行動跟陪伴,一次又一次的支持她。

最終,他們在洞窟的地下水池邊療傷時交換了各自的過往故事。芙莉歐莎緩緩展示了母親留給她的種子,邀請傑克跟她一起前往綠洲。她接著還用自己的額頭與對方相碰,如同故鄉的親族那樣。隨著畫面中的水光搖曳,這大概是成年芙莉歐莎在這部片中看起來最平靜的時候。離家顛簸多年的她,終於找到可以相互親近依靠之人。

但狄門特斯再一次讓芙莉歐莎的美夢破碎了,這讓她化為暗黑的復仇者。故事最後的章節名為「超越復仇 Beyond Vengeance」但導演並沒有展示出多數觀眾期待的戲劇高潮,反讓人感到鬱悶苦澀。

自從眼見傑克死去,芙莉歐莎在追獵狄門特斯的復仇之路上,無論是意志力、耐力或技巧能等方面都很強大。當她終於逮到狄門特斯、兩人單獨面對面時,怒火中燒的芙莉歐莎在物理上佔有極大優勢。她雖年輕但也知道怎樣給狄門特斯這樣自大的人痛苦,例如像貓玩老鼠一樣,在沒全面壓制的情況下,不斷讓對方無法隨心所欲。

然而,即便處於如此絕對的外在優勢、也有無數種可以用在狄門特斯身上的酷刑與處死法,芙莉歐莎這個角色的核心價值觀,卻是在於情感與精神層面——她哀悼那些痛失的所愛之人,還有自己的童年與遙遠的家鄉。

這些之於狄門特斯這樣自我又一貫隨心所欲的人而言,就像他所經道路上的石塊沙塵,毫無意義。甚至有很多些因狄門特斯失去的生命或人際關係,是出於他的一時興起或無意識之舉。他如呼吸般自然的活在自我中,難以撼動。這也是芙莉歐莎再怎麼強悍亦無法著力之處。這兩人雖然都立身於沙漠中,但根本性情上卻有極大落差。

狄門特斯終究在這片荒土中打滾更久,他馬上就發現自己在這場精神抗爭上的優勢——即便芙莉歐莎使出各種刑罰、最終奪取他的性命,他也不可能改變自己性格與認知。

一路到了後末日的世界,我們仍舊無法從毫無道理脈絡可言的他人、事件或物品身上,去得到自己希冀的回應。這也是此場復仇顯得無力的原因,沒有視覺的刺激和配樂的渲染,僅有意識上的爭論,而且也不可能有大快人心的答案。

不過,芙莉歐莎最後找到了出路——在狄門特斯被打暈後,芙莉歐莎突然留意到了他身上那隻小熊玩偶。時隔多年後,那隻小熊已不復當初完整,彷彿她自身一樣。但狄門特斯仍留著這隻小熊。她伸出自己改裝的機械手臂,將玩偶身上固定用的金屬鍊條剪斷。個人非常喜歡這段芙莉歐莎啟動她機械義肢時的引擎聲音效使用。對我而言,這就像一些配樂在關鍵時刻,凸顯出主要角色的心境。

此時,醒過來的狄門特斯看著手拿玩偶的芙莉歐莎,突然認出她就是當年的「小狄」。也許在他奇異的驚喜反應跟認知中,芙莉歐莎就是名能快速適應無情荒漠的女孩,如今她存活下來了。擁有卓越求生能力與反應的小狄,早晚會放棄對感情的天真,最後跟自己一樣:自私的在這片土地上活著,最終仍無法避免地陷入痛苦。兩人之間不會有勝利者。

芙莉歐莎則改以用行動跟往後的時間來回應,自己跟狄門特斯本質上的差異。

回顧芙莉歐莎在片中的歷程,她因何受難?為何感到痛苦與憤怒?煽情點說,那就是她心中很深沉的「愛」。若她一心只有仇恨跟求生,那為何她先前每次率先奔赴的方向都是跟她有情感連結的人們呢?她因這份愛意屢次遭遇苦難,且在劫難中承受許多身心創傷。最終,無論是物理或精神上,芙莉歐莎永遠都無法回到最初的搖籃。但也因為這份愛,她得以遠離狄門特斯那種空虛的境地。

片末,透過歷史學家的描述我們知道狄門特斯仍然活著。但芙莉歐莎讓他僅是「活著」雖有意識卻無法再有任何作為。芙莉歐莎在暗夜中悄悄帶走不死老喬囚禁的種母們。電影畫面銜接到了後面故事線的《憤怒道》,她們即將迎來追求解放的驚險旅途。

芙莉歐莎人生中的遺憾依舊存在。但她選擇將希望留給未來,並願意為之奮戰。在苦海中仍堅定心之所向、保有目標與希望,成就了精神上的自由。雖然以旁人的目光來看,這條道路無比艱辛。


佛教裡有個說法「菩薩心腸,金剛手段」我想也蠻適合形容芙莉歐莎。喬治米勒導演與演員們還有整個團隊,成功創造了一名內外都令人難忘的女性人物,還有一部精彩的人物起源電影。



後記

有鑒於用了不少篇幅在論述跟分析,後記就留給很主觀且私人的想法跟補充。

在個人心中的分數方面《芙莉歐莎》高過於《憤怒道》但這是一種硬要相比的結果。我覺得這兩部雖然享有相互銜接的故事線跟人物,但卻是風格跟內容都不同的作品。

若有人很喜歡《憤怒道》的視聽形式美感,那當然OK。但若是單純以《憤怒道》的情懷還有風格,來檢討《芙莉歐莎》如何不足,那我覺得這很像一個人跑到拉麵店大喊說怎麼沒有賣三寶飯!然後還拿三寶飯的口味來品評拉麵,整個就讓我匪夷所思。

這邊再次推薦喬治米勒導演在《紐約客》的訪談——What George Miller Has Learned in Forty-five Years of Making “Mad Max” Movies。這篇原文蠻長的,因為這是紐約客上面的付費內容,不過一般民眾一天可以有一篇免費閱讀的額度。

從文中可以看出喬治米勒導演非常有規劃性地處理作品。而且過程中也有不少需要取捨的考量。例如可能敘事節奏上的需要,有些細節難免會被省略。但以最終成果來看,導演真是很有他的智慧。

他完全可以按照市場常有的期待去做出武力強大又理智的女角,一心一意投入於復仇,最後打爆敵人取得絕對勝利。但片中的芙莉歐莎卻總是「感情用事」。她小時候放不下母親,長大後則是無法拋下傑克。

她回頭去救傑克的那段過程,完全體現了用畫面說故事的功力。觀眾可以看到傑克想犧牲自己救芙莉歐莎的決定,還有芙莉歐莎的幾次掙扎。比起兒時直奔母親身邊,現在的她不是沒有考慮過離開。但她仍舊依照自己內心的聲音回頭了(那段她與傑克兩人都能看見彼此,然後一起奮戰氛圍,我只能說如果有銀幕CP獎的話,他們是我心中的第一名。)

覺得導演高明處在於,他一直有讓芙莉歐莎展現自己的能力,諸如沈著冷靜、聰明、反應機警又迅速等。但與此同時,也透過人物的實際選擇,來展現芙莉歐莎重視情感與精神價值的性格核心。


假設她前面可以放下最親近的母親,還有療癒她身心的傑克,那她怎麼最後會突然想救種母們呢?這就是近年一些好萊塢被人詬病「政確」的作品問題。


如果前面沒有透過外在事件的考驗,帶出芙莉歐莎的重情。那最後看到她救一群女人的橋段也就很容易剩下很「女力覺醒對抗暴政」之類的解釋。但芙莉歐莎是基於什麼人權跟性別意識去做出行動嗎?個人認為並不是。

芙莉歐莎只是情感豐富罷了。試想,當她最初進到後宮,裡面的女生們第一時間就安慰她。在沒有展示的部分,可以合理推想,她們應該很照顧這位小女孩。這也許也會讓她想起家鄉。後來芙莉歐莎又親眼看到這個看似安逸的環境,只是一個牢籠,無論願意與否,所有女人都在用自己的生育成果來賭博。


可能就是曾相處過並有過友善互動,芙莉歐莎才在個人之夢破碎後選擇營救這些人。她依循的準則源自於內在,而非劇本強加的價值觀。


必須直言,這部電影真的挺不討喜。沒有華麗的視覺,也沒有最終決戰的設計。但這卻非常合個人的胃口。在看資料寫文章的過程中,幾次會想起杜斯妥也夫斯基這種俄羅斯文學作品。

杜斯妥也夫斯基年輕時充滿改革理想,但在遭判罪、流放去服刑的過程中,他的信念開始受到極大的挑戰。嚴酷的環境,艱難的勞動生活,都在消磨人的心智。他掙扎過、自我反省過,最後這些歷程都成為他作品的元素。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中,常可以看見對於人物的細緻刻畫,關於他們選擇如何生活,以及最終要皈依物質或靈性等等。

《芙莉歐莎》有著類似文學小說的氣質。有人會描述瘋狂麥斯系列充滿了機械、車輛、打鬥、資源爭奪等陽剛元素。但透過這部電影看來,其實處處埋藏著導演的愛意與細膩。

也許因為串流平台的緣故,當今的影視內容常常是元素堆疊越多越好。但喬治米勒反而是在一部末日後的想像作品中,用寫實的基礎來發展故事、設計畫面。綜合來看,也許多年後回頭,會感覺這種老派的做法或是一反動作片套路的選擇有出乎意料的雋永也不一定。

個人希望商業大片市場還是能保有點空間去包容這類型的企劃,雖然應該是很不容易⋯⋯最後仍想說,即便可能有概率無法看到下一部廢土世界的作品。但我還是欣喜於導演跟團隊這次選擇了更內斂的路線來講述故事。也衷心期待喬治米勒導演的下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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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總結
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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