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張國立談創作很過癮。他寫小說超過三十年,若是一個人,已經歷經了爬、說話、寫字、求學、求偶,就業等人生階段。張國立的小說橫跨多種類型,這都源自於他著迷的元素:歷史、懸疑、美食、推理……
擔任他編輯時,張國立總是同時寫兩到三部小說,有時這部卡住,就換下一本,透過在不同作品中書寫與視角轉換,打通關隘。而每次與他見面,他一定提出新的創作點子討論。我以為這是因為他曾任記者多年,生命經驗豐富且見過的世面多,自然不缺靈感。張國立卻不認為如此,重點是對生活充滿好奇。他說「我是好奇寶寶」。他有各種疑問,總是不停地找答案。
寫作,對他來說,是尋找答案的歷程。他六十九歲了,還在小說家這條路上奔跑,絲毫沒有停下腳步。最近他的《炒飯狙擊手》售出多國語言,更受到知名遊戲製作人小島秀夫盛讚:
「這是一部和名店的炒飯一樣『超級美味』的冒險小說!以精煉文體描寫了狙擊手們的訓練、他們的過去和成就。再加上追蹤案件的台灣警察老刑警、背後政治陰謀、神秘的組織等。是這類硬漢派小說的愛好者,一定會喜歡這『心動』的各種要素。角色們的刻畫也非常出色!強烈推薦!」
小島秀夫替張國立的作品找到了最好的形容:美味、雜揉各種元素,以及生動的角色。但這些成就與讚譽彷彿對他沒什麼影響,他依然以原本的節奏全力衝刺於創作。我擔任他的編輯六年,見證他如何搜集與改造靈感、如何一再重回故事現場、修稿的劇烈程度、以及對於人物塑造與破題的自我要求。希望能夠將他的寫作經驗傳達給新一代創作者,我提問了許多基本問題,原以為編輯訓練已經讓我熟悉寫作的大原則,但是他的回答還是讓我非常驚訝。他的回答快速、具體且肯定,就好像他是天天鍛鍊的運動員,這些已經是他的每日必要守則。
張國立在專訪中提到幾個原則,包括:
・最好在故事開始一千字讓主角出場
・第一幕很重要
・反覆修稿,挑選最有趣的素材
・每天都寫
・對白要有多重意義
我選了曾參與編輯的《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從作品中逐條驗證他給創作者的建議,自己是否做到,以及是怎麼做的。《偏心的死刑犯》是「乩童警探」系列第一本,故事說的是一樁滅門血案中的兇手,因心臟不在左邊,執行死刑後,被刑警羅蟄(前乩童)發現兇手並未死亡。故事就從一個該死而未死成的死刑犯開始回溯滅門血案的始末,以及羅蟄如何查緝真相。
張國立認為,寫作不能在外面兜圈子。這原則不管是純文學或類型小說都一樣,要盡快進入主題,「主角盡快出場」與「第一幕很重要」兩個原則可以併在一起談。但一開始先説件往事,《偏心的死刑犯》初稿的破題並非現在書上的段落。初稿原本是以台北看守所執行槍決作為開場,而這死刑犯因為心臟不在左邊,沒死成。
問題來了,死刑已執行完畢,法醫開立完死亡證明書,媒體也公布了,這是一個法律上確認死亡的人,已經死亡的人還能再次執行死刑嗎?然而更弔詭的是,這死刑犯行刑前遺言是:「人不是我殺的。」他到底犯下什麼罪行,而沒死成對於原本的案子偵查會造成什麼影響?
我看到初稿時覺得這個開場非常有張力,劇情從開始便籠罩在高壓與緊張的氣氛中。訪談時詢問作者,當初為何想以此開場。他說他曾看過槍決現場,很震撼。如果自己會震撼,想必也能震撼讀者。
而在編輯過程中,作者繳交修稿,我發現他主動在開頭新增一小段羅蟄童年故事。也就是說,第一幕前面多了楔子。我非常驚訝,原本的開場已經很精彩了,為何還要更改?難道有比死刑作為開場更好的做法嗎?在讀過楔子之後,我懂了作者的目的。我們先來看一下楔子開頭兩段:
所有人亂成一團,請香爐的、燒紙錢的、請示王爺的。唯兩名老人面不改色仍坐在一旁喝茶,看著拜殿中間渾身抖動的瘦弱男孩。
男孩不到十歲,穿短褲、拖鞋,上身的t恤左胸印了「南台第一鐵工廠」幾個小字,他站在大香爐前不停地抖,頭下垂,肩無力。像被無形的線條牽引的尫仔。
從書名「乩童警探」以及「主角盡快出場」的原則看來,這小男孩就是日後會成為警探的主角了,顯然他一出場便是神明降駕的模樣。我們從後面匆忙趕回廟裡的廟公順仔得知,廟裡亂成一團真正的原因,不只因為男孩無預警起乩,還因為這廟裡供奉的千歲爺已經整整十七年沒有顯聖。如今,祂終於找到了代言人羅蟄,這對這座廟來說肯定是大事。
這楔子很短,但我當時讀完後,對於主角身為神明代言人的身份留下深刻印象。抱著這個印象再往下重讀第一幕槍決死刑犯場景,便發現作者的用意。原本的第一幕出場人物眾多,有看守所所長、執行檢察官、羅蟄的主管齊老大,以及固定拍檔的丙法醫,當然還有焦點人物——偏心而未死成的死刑犯。
如果不是那短短的楔子,儘管第一幕的確提到眾人在行刑後,於看守所外面一座小小地藏王菩薩廟拈香祝禱時,羅蟄「沒看到該飄、該盪的」,但這篇幅相對於紛擾的槍決場面還是太少了,我們的主角幾乎是被第一幕接連出現的人物與事件完全淹沒,更別說在隔了二十年後再出場的他「守在辦公室門邊的熱水壺旁,似乎準備隨時加滿室內任何人喝空的茶杯。否則他像多餘的人。」
第一幕之所以重要,因為「設局時,當然希望別人進來得越快越好」。所以要從各種可能性中,揀選最能讓讀者進入的題材。可是張國立不僅希望情節緊湊到盡快吸引讀者上鉤,還希望主角在讀者心中留下鮮明形象。為了兼顧兩者,他在原本第一幕之前放了楔子,且控制在簡短節制的一千餘字,試圖以最少的文字拉出兩個時空。台南到台北,宮廟到警政,當羅蟄偵查滅門血案這條主線上,我們也同時看到他從小到大遭遇了哪些事情,如今又要如何修復。
在我的編輯經驗中,張國立修稿次數不見得最多,但幅度最大。我曾遇過,下一稿交來時,砍掉一半,換成新的切入視角。他說,一個故事可以從好幾個人物與觀點切入,「我可能三種可能性都寫寫看」。創作者面對作品,要一直想著「這樣寫夠有趣嗎?」而不是「這樣寫夠直接嗎?」他在修稿過程中會反覆檢視,甚至最後還會整個推翻某些情節。
怎麼捨得將寫了幾萬字的稿子丟掉呢?他突然不笑了,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這關乎創作者看待寫作的心態:「你是職業的,還是業餘的?」他解釋,所謂「職業」並非意味著要靠寫作吃飯,而是是否將寫作當成陪伴自己一生的志業。如果答案很肯定,勢必會在意該挑選哪些素材放入作品,就像選擇人生一樣。但經驗豐富的他接著說,「但也別擔心選錯,就按照自己的個性去做,會慢慢清楚的。」
修稿時,除了自己以編輯角度看稿子之外,他也建議最好有人能給作品意見。「你不見得要接受,但是要聽。」就我跟他工作的經驗是,我與其他編輯不管在哪一稿給了意見,他都會進行或大或小幅度的修改,不見得會根據我們建議的方向,但結果一定讓我們驚豔。
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我曾對某個細節覺得有點怪,但想想其實也沒那麼嚴重,當時客氣地提出來並說明自己感到怪異的原因,若他覺得無妨便不用改。沒想到二稿時,那一整章全都換新了。他說,作者不見得要接受編輯或幫你看稿人的意見,可是別人提出來,一定表示這個地方有哪裡不對。「創作者要思考的是,這種不對的感覺要怎麼調整。」
很多時候,編輯提出修改意見,很多創作者或多或少會不舒服或不自在,因為很像在否定創作者的創意或敘事方式。我問他怎麼看待?「編輯是第一個讀者,要將編輯意見當成善意。」他提到最近售出各種海外版權的《炒飯狙擊手》,在海外出版時也會得到各國編輯的意見,當中又改了七八次。各國編輯的意見反映的是當地的市場與讀者需求。
但如果編輯完全不喜歡,不接受這部小說呢?「無法接受就換出版社,換編輯,找到能接受(你作品)的人。」如果給好幾個編輯看下來,得到的都是負面意見呢?那表示自己作品有問題。「作家要去看自己的作品在別人眼中是什麼樣子。」
修稿的基礎是初稿。他對於初稿有一個很特別的觀點,他建議創作者每天都寫,這樣才能將生活中各種起伏的情緒帶入初稿,「這樣小說比較有人味」,因為主角是活人,也跟你我一樣有各種情緒,「如果一稿的情緒很平,二稿就很難調整。」我問他,將創作者自己對工作的憤怒、婚姻的挫敗、吃到美食的喜悅這些日常情緒帶入作品中,作品不會滿滿的都是情緒嗎?他說,修稿時,情緒已經冷靜下來,就能客觀地看待初稿。某些段落的情緒可以再強化,有些則刪除。
每天都寫,對張國立來說是鐵則。「小說不能惜墨如金,要不停地寫,不停的寫。要懂得裁減,寫得多了,學著壓縮,風格自然出來。」他建議創作者手邊不管有沒有作品在進行,「每天寫一千到一千五百字。」如果還在醞釀,就寫自己「看到什麼,記住引發你情緒的事物。很細微的東西都寫出來。」
可能看到我露出懷疑的表情,他說,不要以爲寫這些沒有用啊,每天寫,就能將風格寫出來。風格確定後,其他的東西都簡單了。他舉海明威與村上春樹為例。「我猜他(海明威)在已出版的作品之外還寫了很多,最後他知道不需要使用太冗長的文字來書寫。」
村上的風格很明顯,就是一直碎碎念,這其實表示「他每天都在思考,每天都在寫東西」。直到有一天,他將每天看的、想的,串起來開始寫小說。顯然張國立認為創作者不要只想著寫小說,卡關時從作品中解放出來,每天都寫就對了,所有文字表達都是為了打磨出自己風格的練習。
既然談到風格,我覺得張國立的風格之一就是特別擅長群戲,在特定空間讓多人互動,透過每個人的行為舉止與彼此對話,既描寫事件也凸顯個別人物性格。我問他對白怎麼寫,他說,「對白要有多重意義。有時候,對白可以用來交代劇情,但對白也可以呈現氣氛,呈現人與人的關係。」受限於篇幅,我無法摘選互動豐富的段落。先舉執行死刑前,羅蟄與他的長官齊老大的對話為例,看看這一段是否做到他對於對白的想法:
「小蟲,殺過人沒?」齊老大輕聲問羅蟄。
「沒有機會。」
「殺人算機會?你腦子裡到底裝什麼?抹不掉那個小女生甩下你嫁給你同學的陰影?」
羅蟄愣了愣。
「是。」
「當警察若四十年沒殺過人,平安退休,叫功德圓滿。」齊老大停了一下,「你沒有機會開過槍,遺憾?」
這回羅蟄沒有回答。
這段對白很短,但不僅只是填補死刑執行前的空白,它交代了幾個事實:首先,羅蟄還是菜鳥,沒有執勤時駁火殺過人的經驗,不理解實際發生後的感受,才會天真地說「沒有機會」。而齊老大顯然有過經驗,卻寧可自己沒有,才會有感而發說「功德圓滿」。所以他甚至有點情緒,質問羅蟄腦子是否壞掉。他「停了一下」後繼續教訓他。這「停了一下」的留白,顯然齊老大想到某件遺憾的事情。幸好,羅蟄既不笨也受教,他沒有白目到繼續多問,也不敢吭聲。
這段對白交代了兩人當警察的資歷、經驗差異,也顯示齊老大跟羅蟄的關係親密,他應該很喜歡這個屬下,才會對他吐露心聲,並隱晦地傳遞自己的遺憾。這段對話也呈現了齊老大的觀點:壞人當然是要抓的,可是即使是為執行正義而殺人,甚至是旁觀死刑執行,是必要之「惡」,但惡畢竟是「惡」。死亡之前,要敬畏。
我問張國立他怎麼著墨對白。他說,海明威是他的老師。很多人以為海明威是純文學小說家。其實「他很商業,很在意人性」。他用對白呈現人際關係與對人性的關懷。最有名的就是〈白象似的群山〉,這短篇故事從頭到尾是一對男女的對話。兩人始終沒提到主題,但只要仔細讀,就知道原來女孩懷孕了,男友希望她墮胎,女孩悶悶不樂。「怎麼學?看多了自然口氣就會像。海明威會在平淡中告訴你重大的事情。」
海明威自然是經典,身為類型小說與純文學愛好者的張國立,則化用所愛,在書寫中摸索經典的法則。二十年前,身為讀者的我不知道怎麼定位張國立,現在我知道他只是順著自己強烈的好奇心與求知慾往下走,在生活中鍛鍊身為職業小說家的肌肉,並在作品中展演。時間拉長到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後,這些看起來只是入門ABC的守則造就了成熟的技藝。
若你願意仔細看張國立怎麼開場,怎麼寫場景,如何依序讓那麼多人物出場而不讓讀者感覺錯亂,研究他筆下每個人物說話的口氣,你也會找到如何將「經典」放進自己所愛的元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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