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1|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第二十一課︰星空下的我們

    小兔曾經來過我家,

    通常我不會讓不熟悉的朋友進到家裡來,

    或是知道我的住處。

    畢竟廟口那群朋友多數不是毒蟲,

    就是偷拐搶騙的社會毒瘤。

    這類人即便是換帖朋友,

    有時為了一己私利依舊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當然當時的我也算不上是好東西,

    大夥五十步笑百步、龜笑鱉沒尾。

    小兔當時上到我家的理由,

    是因為她說她為我準備了份禮物,

    而這份禮物要在我家才派得上用場。

    等到她人進入我房間後,

    她從手提袋中掏出了由日本男星藤原

    龍也與北野武合演的電影大逃殺光碟。

    「我想你會喜歡。」她說。

    「看過了,而且我不喜歡。」我回答。

    「為什麼?」她好奇的問。

    「因為如果我所處的現實世界中發生這樣的事,

    我應該會被同班同學們選擇優先殺掉。」我說。

    「為什麼?」她依然不解。

    「因為是同班同學的話,

    大家應該清楚如果不先合力殺掉我,

    我就會一個一個的殺掉所有人。」

    我聳聳肩。

    「真好。」

    她又吃吃笑起來,

    雖然我不知道我說的話哪裡好、

    又有那裡好笑的。


    那陣子我跟她總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繫關係,

    雙方既像是朋友、

    又對彼此的現實生活圈毫無了解。

    有次她在電話中說她生日快到了,

    「想叫我幫妳慶祝?」

    「我是你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主顧,

    幫我慶祝生日不應該嗎?」

    說的挺有道理的,

    但我對她的喜好可謂一無所知。

    「還是妳想到哪裡去搖?我帶妳去。」

    「我想去個除了我們,

    沒有任何其他外人的地方,可以嗎?」

    「可以。」

    我爽快的一口答應她。

    那天很快就到了,

    我開著跟阿偉借來的車,

    載著她一路來到大肚山上。

    經過了無數的墳墓與亂葬崗,

    來到如知名夜景點月下老人般的僻靜小路上。

    那條小路周邊沒有任何住家、任何燈光,

    車燈熄滅後就是無止盡的黑暗。

    我搖下車窗加大音響音量,

    然後跟她下車後雙雙躺在石子小路上。

    在完全沒光害的影響下,

    我們眼前是整片國道三號車燈與海線萬家燈景。

    頭頂上點點繁星也隨我們的眼睛,

    逐漸適應黑暗而慢慢清晰起來。


    「生日快樂。」我說。

    「謝謝。」

    她躺在我身旁側過身面向我。

    雖然我周邊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我卻可以感覺到她的眼神靜靜發亮。

    「這是什麼搖?」她笑著問我。

    「星光搖,妳獨有的、生日壽星專屬。」

    我邊說邊看著漫天的星空。

    「你帶過多少個女孩子來這?」

    她又問。

    「一個都沒有,妳是第一個。」

    我看到天空中的夏季大三角了。

    「騙人。」

    她嘴上雖然這樣說,

    語氣卻聽起來頗開心。

    「真的,我這個人身體裡沒有內建謊言功能。」

    我開始嘗試數起星星的數目來。

    「騙子,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她說著說著自己卻笑出聲來。

    「不信算了。」我懶得爭辯。

    「你之後不可以帶別人來喔!

    我要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她突然坐起身來正色說道。

    「我為什麼要聽妳的?」

    我翻了翻白眼。

    「因為今天是我生日,

    壽星最大,我可以許一個願望。」

    「我以為壽星可以許三個。」

    「那不管,我只許一個。」

    沒辦法,我只好跟著她一起坐起身。

    「好,我答應妳。」我學她的語氣正色說。

    「真的?」她喜形於色。

    「可是我是男人。」我接著說。

    「你是男人又怎樣?」她問。

    「妳剛說的,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我聳聳肩。

    「壞人。」

    她不再理我,

    而是轉過頭看著眼前的廣闊夜景。

    「你不喜歡我對不對?

    你從來沒想要碰我。」

    她的語氣突然開始感傷。

    「對,我不喜歡妳。」

    事實上,我除了知道她叫小兔,

    我甚至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她。

    「那你為什麼還要讓我靠近你?」

    她嘟著嘴說。

    「因為我也不討厭妳。」

    我說,然後她又開始莫名其妙的發笑。

    「你有喜歡的人嗎?」

    她笑了一陣子又停下來問我。

    「有。」

    我看著國道三號黃色車燈蜿蜒成龍。

    「她人呢?」她問我。

    「跟我的夢想一起死了。」我回答她。

    「我都不知道你還有夢想。」

    她朝我靠了過來,將頭倚在我身上。

    「我也快忘記我曾經還有過夢想。」

    我嘆了口氣。

    「那既然你喜歡的女人跟你的夢想一起死了,

    那你可以改成喜歡我嗎?」

    我避過她那雙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睛,

    「不可以,因為我的心也死了。」

    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然後輕輕推開她靠著我的頭。

    「如果你不能喜歡我,

    那我要你永遠記得我。」

    「我只會記得已經離去的人,

    因為只有死亡能被我銘記。」

    「我們一起嗎?」

    「不行,妳只能嘗試自己上路。」

    「為什麼?」

    「因為我前陣子剛死過一次,

    我已經知道死亡的風景了。」


    她緩緩站起身,

    轉而面向我。

    就這樣在月光、星光、遠處燈光之下,

    整個人隨著音樂節奏擺動身軀,

    並緩緩的褪下身上一件件衣物。

    「我美嗎?」她問我。

    「美。」

    我看著她在黑暗中總發光的眼睛,

    卻想到了蛇。

    「我要你喜歡我。」

    她抓起我的手,

    輕輕放在她的胸口上。

    「沒辦法。」我將手抽回。

    她開始將手放在我的褲檔上嘗試挑逗,

    「你都沒反應,是我沒有吸引力、

    還是你吃藥吃壞了?」她問。

    「我想應該是我吃藥吃壞了吧。」

    我彎身撿起地上散落的衣物讓她穿上,

    「身上蚊蟲多,

    赤身裸體小心被咬到滿身包。」

    說完我打開車門讓她上車。

    「你要趕我走了?」

    「不然妳想去哪?

    十二點過了,妳已經不是壽星了。

    魔法消失,星空搖也該結束了。」

    「我要睡你家,這麼晚我也沒車可以回去。」

    「我可以開車載妳回去。」

    「這麼晚回去我家人反而會罵的,

    我已經跟他們說我今晚會住在同學家。」

    「認識妳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妳還是學生。」

    「要你管。」

    她對我做了個鬼臉。

    於是我開車將她載到我家,

    那晚我們擠在我房間的單人床墊上。

    她整個人緊貼著我,

    雙手舉起我的綠色發光二極體開開關關。

    「妳在幹嘛?」我忍不住問她。

    「好像螢火蟲的光。」她說。

    「快睡吧,過期的生日壽星。」

    我輕輕敲敲她的頭,

    又轉為哄小孩似的撫摸,

    然後自己閉上眼沒多久就進入夢鄉。

    隔天睡醒時家裡除了我沒半個人,

    她就這樣自己離開了,

    彷彿她昨夜也沒出現過一樣。


    接著我的生活如常依舊繼續,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

    當我以為她終於回歸正常生活、

    不會再出現時,她卻打來電話。

    「我想到你家跟你見一面。」

    「這次又怎麼了?」

    「我會到你家去找你,等我。」

    她在電話那頭說。

    「不會又是拿無聊的片子要跟我分享吧?」

    「不會。」她掛上電話。

    於是幾小時後她隻身出現在我家樓下,

    我按電鈴打開樓下大門讓她上來。

    當她來到我家走進房間坐在床沿,

    我才注意到她一張臉蒼白的可怕。

    「妳消失好久,去哪了?」我問她。

    「去死了,但閻羅王沒收我,

    所以我又回來找你。」

    她抬起臉露出個慘淡的笑容,

    「我吞了三罐安眠藥,

    被我家人送到醫院洗胃又躺了快兩星期。

    現在我死過了,卻沒死成。

    我還值得被你銘記嗎?」

    她說。

    「妳,有看到神嗎?

    或是在失去意識前發現身體周圍,

    有無數的手將妳拉至地底?」

    我問她,想證明我當時自己所見不是幻覺。

    但她卻似乎沒聽見,

    或是根本不想回答我這個問題。

    「你都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她只是小聲又虛弱的問我。

    「不想,每個人會尋死都有自己的理由,

    但無論理由是什麼都跟我無關。」

    我只想到曾經也老愛尋死尋活的我爸與我媽。

    「嗯,我懂了。」

    「所以妳還死嗎?」

    「不會了,我不會再為任何人而死了。」

    她掙扎起身朝門口走去,

    然後走到門口前又停下腳步,

    「我來只是想告訴你,我為你死過,

    因為你說死亡才值得被你銘記。

    現在,我要你一輩子都記得我。」

    然後她沒等我回答,

    就推開門下樓離去。

    那次之後,她徹底消失了。

    這次,我想她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不久之後,由於台灣各地毒品氾濫問題日重,

    就連部隊收假也開始隨機對大夥尿液抽檢。

    雖然說是隨機,但我想肯定有收到風聲。

    於是所有曾經跟我一起嗑藥玩樂的同事,

    我們都像粽子般一抓一整串、誰也沒逃過。

    雖然部隊長官為了隊上榮譽,

    沒有直接將我們記過汰除。

    但也都要求我們役期一到,

    就自己打報告退伍。

    這樣還可以為自己保留一份退休金,

    算是為隊上與我們都各自留下顏面。

    幾年後台灣社會也在警方的大力打擊之下,

    全民瘋搖頭的風潮除漸退去,

    就像它從來不曾發生過一般。

    這段時間的回憶,對我來說就像場夢境。

    如此真實,卻又如此不真實。

    隨著我離開職業軍人這份工作,

    而阿偉沒多久後也因意外而離去。

    我逐一跟過去廟口的朋友斷絕聯絡,

    直至今日再也沒有任何知道我過去的朋友陪伴。

    就像是將我自己的人生一分為二的切割,

    退伍前、退伍後,

    過去的我、現在的我,

    哪個人才是真正的我,我不知道。

    而現在看似平靜的社會角落中,

    是不是還有人依舊躲藏在黑暗裡無法自拔,

    被無數違禁藥物控制自身的心靈與意志?

    那些人是否都像過去的我一樣?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

    他們終究不是我。

    因為我走出來了、

    直面那光亮卻又刺眼的陽光,

    而他們,卻只能繼續與無盡黑暗為伍。

    至於小兔,她有怪罪我嗎?

    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就是依照我們的約定,

    將她與我短暫的擦肩永遠銘記,

    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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