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像往常一樣,
一早到王君萍家門口餵完馬鈴薯,
一直等到八點早自習時間開始了,
始終沒等到她出門。
她應該不可能比我更早起床出門,
然後不等我就自己去學校吧?
雖然覺得沒這個可能,
但我也只能自己邊猜邊想,
然後趕去學校上課。
進學校到班上後我發現她的位置是空的,
我無所適從只能瞎猜,
也許她只是生病、或是家裡有什麼事而請假。
就這樣直到上午第四節課上完,
我才看到獅子頭在走廊上跟一個中年男人邊走邊交談,
他們兩人聊著聊著還會用手指著我們班,
不時將目光轉移到班上同學身上。
我不明所以、忐忑無措,
但第六感總覺得不是好事。
午休時我被叫進導師辦公室,
「王君萍她爸今天來學校幫她辦理轉學,
並希望你不要再持續到他們家去騷擾她女兒。
再過不到一年就要準備聯考了,
這時間是所有學生人生的關鍵時期。
王君萍會被轉學到台南去,
寄住在他們的親戚家中。
你就算一天到晚跑去他們家門口站著,
也只是浪費你自己該用來學習的時間。」
獅子頭看著我說,
「君萍是個好孩子、成績也好,
老師當初才會指派她來教你讀書做功課,
現在你成績有進步老師都知道。
你只有好好讀書,
才不會枉費王君萍花這麼多心思在你身上,
知道嗎?」
獅子頭話語頓了頓,
然後拿出了一個我極為熟悉的鐵便當盒。
「這是王君萍託她爸帶來學校轉交給你的,
她說你沒有訂購學校的營養餐盒,
平時都是吃她的便當。
她擔心她今天沒到學校,
你中午就沒便當可以吃,
還特地請她爸替她將便當送來。」
我拿著溫熱的鐵便當盒,默然無語。
「好了,便當吃完打起精神好好讀書,
他說等到你們兩個人都能考上好大學,
她就會來找你的。」
獅子頭拍拍我的肩膀。
「她真的這麼說?」
我慢慢抬起頭看著獅子頭。
「老師會騙你嗎?」
獅子頭此時卻轉過身不再理我,
「你可以帶著便當盒回教室去了。」
就這樣我拎著便當盒回到教室,
失魂落魄、卻沒打開便當盒吃飯。
直到了放學之後,我一個人走回家。
回到家後我從書包中拿出那個便當盒,
由於天氣過於炎熱又放了一整天,
便當盒蓋一打開裡頭就飄散出微微的酸味。
一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的理解到。
她離開了、不會再回來了,
我失去她了、她自此將會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我抱著那個飄著酸味的便當盒,
一個人坐在我那只有一張書桌的房間中,
由抽抽噎噎到嚎啕大哭。
過去無論我父親如何教訓我,
即使傷痕累累也忍住不哭的我。
即使我爸媽離婚後,
我媽就這樣一聲不響的消失,
一個人被拋下獨留的我,
也沒為此掉過一滴眼淚。
但我卻抱著這個便當盒,
一直哭、一直哭、淚如泉湧。
「XXX,你真的很誇張,你是愛哭鬼嗎?」
我彷彿看到她站在我面前,
提高語調並踢我一腳。
但我知道她不會再出現了,
我想怎麼哭都可以。
於是我從回到家後一直哭到晚上11點,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那麼能哭,
彷彿是要將自己一生的眼淚都哭完似的,
又像是要用眼淚對我的人生抗議一般。
過去只要跟她有關的每件小事,
都能讓我心急到哭泣,
輕易的逼出我的眼淚。
但,這是最後一次,
我為她而哭。
我告訴自己,這次哭完,
我再也不會為了任何一個人,滴下眼淚。
原來,我還是那個我。
只要到了選擇時,
終究會被拋下的那個我。
隔天我母親起床上,
看到我還坐在房間內。
「現在幾點了,你怎麼還在家裡?」
「我不會再去學校上課了。」
我淡淡的說。
「老師都通知我了,
是你害得人家好好一個女孩子不去補習,
讓她不專心讀書連功課都開始退步,
她爸媽為了擔心她被你影響才把她轉學的。」
「嗯,每次都是我。」我說。
「然後你現在又要為了這一點小事不去學校?」
我媽開始大吼,
「如果你不想上學、不肯讀書,
那就離開這個家。
我辛辛苦苦出門賺錢工作,
不是為了要養一個跟你爸一樣的廢物。」
她開始情緒失控。
「嗯,我現在就走。」
我慢慢站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
「走啊走啊!有本事走出去就不要再給我回來!」
我身後傳來我媽的咆哮聲。
又不是第一次對吧?
我早就知道會這樣對吧?
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或是說,
我終於又回到一個人的生活了,對吧?
從那天起,我就沒有回到學校再上過一天課。
從那刻起,我也沒有再回到那個家住上一天。
我在國中階段只有拿到肄業證書,
聽說是我媽為了讓我可以參加聯考而去學校求的。
那所國中創校至今,
應該沒有人曠課比我更多節。
但,那又如何,
因為我對那所國中已毫無留戀。
在我離開我們家幾天後的晚上,
在我準備當晚過夜的公園中,
來了一群年齡不一、高聲打鬧的少年仔。
「欸,你看有個人睡在長椅上耶!」
其中一個少年說。
「幹,現在每個公園不是有遊民就是有野狗。」
另一個人回他。
我慢慢從長椅上坐起身,
看著他們一群人愈走愈近。
「抱歉,可以離開這裡嗎?
你們吵到我睡覺了。」我說。
「哇靠,這麼兇,你不知道我們是誰嗎?」
看來他們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們不知道,這世界上會咬人的,都是野狗嗎?」
我盯著他們帶頭的,看起來年紀不過大我兩三歲。
「所以你是野狗,還打算咬我們全部人?」
那個帶頭的看了看我,
又環視他們一群人後,繼續出言調笑。
「我沒打算要你們,但我需要你們離開。
另外,還冀望明天的人,是贏不了只有今天的人的。」
我說。
「是嗎?那看來我們要打狗了。」
那個帶頭的少年口氣變冷,
跟他一起的其餘人則慢慢散開圍繞著我。
「那就試試看吧!」
我起身朝帶頭那個衝了過去。
那晚之後,我加入了那群人、加入廟口。
那是由一群個個家庭都有著不同問題,
有些跟我一樣單純不想去學校上課,
有些則直接中輟成天無業、四處遊蕩的人所組成的。
跟他們在一起,我的家庭故事甚至不值一提。
這裡的每個人都有故事,只是他們大都不願多談。
由於其中不少人跟我一樣,有家不想歸。
我們要就一起睡在廟裡,要就三更半夜四處遊蕩,
走到哪想睡了倒頭就睡,自此不受人管轄。
這樣的地方,收容我這樣的人,剛好。
幾天後我回到王君萍家門口,
雖然我知道她已經被送到台南親戚家中。
馬鈴薯還是照慣例從貨車底下鑽出來,
喵喵叫的抱怨我這幾天都沒出現,
等不到我的牠肯定餓了。
「這裡就剩下你了。」
我蹲下身摸摸牠,
「不要繼續在這裡了,好嗎?
我帶你去找個新家,
因為我之後要去另一個地方,
不能像過去一樣每天早上來這裡餵你。」
「喵。」牠發出中氣十足的聲音,
我想,牠懂。
於是我抱起牠走到附近的動物醫院,
好心的獸醫師先替牠打上預防針,
還聯繫了也住附近願意收養牠的善心人士,
對方是一個在精明一街西裝店上班的女店員。
「只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來店裡看牠。」
那位好心的女店員對我說。
「沒關係,只要牠能受到照顧就好了,
我不會再來的。」我摸了摸馬鈴薯的頭。
「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過的生活不適合你,
你就負責帶著我的善良跟希望留在這邊,
好好的過生活,知道嗎?」
就這樣我替馬鈴薯找到主人,
並將牠留在安全的地方。
我靜靜的離開那裡,甚至沒有回頭。
我自己的下一站在哪裡呢?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那裡是地獄。
我認識王君萍的時候,我們16歲。
到我結婚的那一年,我已經36歲了。
20年,就這樣過了20年哪!
我從沒有手機沒有網路的世界,
一路走到滿是3C與科技的現代社會。
從早期的無名小站、痞客幫到臉書,
雖然我都沒有使用,但我都有上去查探過。
對不起,我失約了。
我窮盡半生的四處追尋,
但妳就這樣自此消失於茫茫人海中,
也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妳們家的房子幾年後也賣了,
那台熟悉的藍色小貨車也不在了,
妳們家發生了什麼事?又搬去哪兒呢?
我的名字很特殊,妳知道的。
如果妳願意,妳肯定找得到我。
獅子頭說什麼妳考上大學後就會出現,
那只是她身為老師哄小孩的謊言,對吧?
如果她沒騙我,那妳也失約了。
我們是不是就算扯平了,
自此互不相欠呢?
我不會故作堅強的說,
沒有妳之後我過得很好。
一直都不好,沒有妳之後我經常都不好。
但還是謝謝妳,
讓一個身處於漫漫黑夜中的小男生,
親眼見識到黎明第一道曙光有多美。
也謝謝妳,在親手把我送進更黑的深夜中,
卻轉身離開將我拋下。
不過妳不用擔心、無須自責內疚,
地獄無論下到多少層都是地獄。
再深的修羅場,我也甘之如飴。
20年了,我不會再等妳了。
我也逐漸淡忘了妳的長相,
即便在路上我兩擦肩而過,
我想我也無法再認出妳來。
所以就這樣吧,
我們之間只剩下這樣三篇文章,
連接成一個人生中無關緊要的故事。
如果還有下輩子、還有來生,
我衷心祝願妳過的好,然後,
也衷心希望我們不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