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人,不同的界線
先說說一段個人的經歷:
我長年在教小朋友做科學小玩具和相關實驗。做玩具或做實驗這種東西,需要兩隻手操作,依據孩子的年齡大小、理解程度、操作難易度等等,不同的孩子會呈現不同的反應。有的孩子需要手把手教,有的孩子只需要指點一二就可以自己完成;不少孩子不想自己動手做,最好是老師把成品做好給他;非常少數的孩子會堅持自己做,老師最好不要插手。
有一些玩具的操作會有一定難度,如果孩子反反覆覆聽不懂,或者是聽懂了卻操作不起來的時候,我很可能就會抓住孩子的手,親自帶著他或她操作一遍——有趣的現象,往往會在這時候發生,尤其在涉及性別差異的時候。
曾經,有個一年級小男孩跟我說:「老師,你不要碰我,好噁心。」我笑了笑,童言無忌,不要碰他就好了。那句話我完全不放在心上。
許多年前,在一個教室裏,我對著一班孩子上課,講著講著,我往前靠近了幾步——前面有一個五年級的女孩子——在距離大約兩步遠的地方,那個女孩子說話了:「老師,你再靠近一點,我就告你性騷擾了。」我當下就回她一句話:「妳有病啊。」
在這同一個班,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孩子,出落得非常漂亮,我從她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認識她們了。這兩個小姑娘,在課堂上如果做不出玩具,就會拿著材料跑來我這裡,要我做給她們看——偶爾,為了要看清楚,她們的身子會往我的身上靠,一點都不避嫌,倒是我為了要避嫌須要把身子往後挪……。
上述的情形,會以各種形式反反覆覆地會在我的課堂中出現。以前,我把它們當作是問題,大概是幾年前,我才意識到,它們其實是在告訴我一件事: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界線。
這條界線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肉眼看不見它,卻能靠感覺體會——萬一越過了這條界線,輕則帶來誤會,嚴重一點會造成侵犯,引人不快。
隱私與界限
現代人追求隱私、講求個人空間,事實上就是一種界線。
當我們一般在外面用餐時,不論是在百貨公司的高檔餐廳、大賣場的美食街,或是街頭任何一家餐館、速食店,你找了一張空桌子坐下來——從那一刻起,基本上,那張桌子就專屬於於你的了,縱然你只是一個人。
你可以很放心,不會因為你只是一個人,服務員就把其他客人安排與你同一張桌子用餐。你也可以很放心,其他來消費的客人也不會突然就在你的對面拉開椅子,然後一個屁股就了坐下來——基本上,這兩種尷尬的情形都不會發生。
你的桌子就是你的,別人的桌子就是別人的——這是一條隱形的界線,每個人心裡都知道,一般來說沒有人會去跨過那條界線。這是一般餐廳與飯館的情形。
不過,有的餐館不一樣,它們會取消這個界限。
陌生人與桌子
新竹市有一座十八尖山,山腳下有一間高級商業職業學校,簡稱「新竹高商」,學校附近的路口有一家賣「斤餅」的麵店,頗負盛名,二十幾年來,我也吃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了,連我家兒子從小都愛吃。
好吃嗎?
當然,我確實很享受這家麵食與斤餅的口味。不過,最讓我念念不忘的倒不是店裡的食物——雖然這也很重要,不然,我也不會反覆光顧了——而是在他們店裡用餐,往往可以和陌生人共用一張餐桌。
這家店裡面大約有十張出頭的桌子,一般可以坐上四個人,小一點的可以坐上兩個人,還有一張比較大的圓桌。或許是生意太好了,來客太多,如果你和朋友兩個人去用餐,坐在一張四人桌,那麼,還有兩個空位,怎麼辦?
也沒有怎麼辦,大家出門在外,不用互相嫌棄,有緣分就坐在一起吧。於是,你就會看見服務生引導著另外一個或兩個客人來和你同一桌用餐——沒錯,事情就是這麼辦的。
因此,當我一家三口在那裏用餐時,坐在我旁邊或對面的,可能是單身的上班族,可能是年輕的情侶,可能是帶著一、兩歲小孩的新手爸媽;當然,也有可能是孤單的中年男子,或是一身俐落、帶著背包、彷若遊客的年輕女子……等等不一而足。
對我而言,這太有意思了——人生需要調味料——隨機和陌生人共用一張餐桌吃飯,就是我吃飯時在精神層面上的調味料。
莫非前世因緣
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麼,共用一張餐桌,需要幾年的修行或緣分?——順著這個想法,我就會以某種好奇、探索的心情,偷偷觀察那些與我同桌的陌生人。
比如,我會在心裡揣想著,坐在我對面的這位小姐,在某一個前世,和我是不是有過幾年的同窗之誼,或者曾經是摯愛手足、親朋至友,才得以在今生的這個片刻以陌生人的身份與我共聚於一張桌子?
或者,對於一對面目清瘦、頭髮班白,但精神矍鑠的一對老夫妻,我會在心裡想,過去的某一個前世,我和這對老夫妻中的某一個人,會不會曾經是公子與書僮,或掌櫃與店小二,或情同手足的摯友,今世的不期而遇,是老朋友流轉於世的聚首?
甚至對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小嬰孩,我都可能在想,在遙遠的某一個前世,他或她會不會曾經是我的戰場兄弟,或街坊鄰居,或閨中密友,今天的萍水相逢,其實是兩個老朋友的靈魂相會?
這些懷想,讓我感覺眼前的陌生人不再是真的陌生人,而是還沒有認出來的親朋摯友——那一個片刻,我的心情會感到特別親密、寬容、溫暖——此刻的相見,是兩個老友或親人的一聲招呼,然後大家各自離去、各奔前程……。
當祈禱落幕時
日本有一部電影,叫做《當祈禱落幕時》,由演員阿部寬和松嶋菜菜子主演。劇中松嶋菜菜子飾演一名小有名氣的劇場導演,她那個為了保護她而見不得光的父親,和飾演警察的阿部寬因為抑鬱症而離家出走的母親是一對戀人。
在電影中,松嶋菜菜子在學生時代就知道有阿部寬他母親這個人的存在,也知道有阿部寬這個人的存在,出社會後,她也打聽過他、關注過他——畢竟,如果萬一,他們各自的父親和母親真的結婚了,他和她將成為異父異母的兄妹——不過,這沒有發生。
不論如何,或許就是因為這一層的關係,松嶋菜菜子對阿部寬有一種特別的感情,而這是阿部寬完全不知道的——對他來說,松嶋菜菜子只是他在因緣際會之下認識、有過幾面之緣的朋友罷了。
電影中有一幕描述他們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在劍道館。當松嶋菜菜子走進劍道館的時候,阿部寬遠遠地就向她欠身鞠躬,表達歡迎與敬意;松嶋菜菜子則沒有停止腳步,在徑直往前走的時候,她的眼神卻目不轉睛地盯著阿部寬看,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我認識你很久了,今天終於見面了——就是這兩種完全不同的認知,讓他和她有了完全不同的情緒與感受。
電影中的另外一幕,是阿部寬來到松嶋菜菜子的劇場欣賞表演,短暫的閒聊後,阿部寬走到前排準備入座,松嶋菜菜子就站在後面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她是那麼安靜而投入地看著他,仿佛整個世界都已經靜止——而在那個靜止中,充滿了她對阿部寬那股無法言喻的情感,以及,如家人般的溫暖。
或許在松嶋菜菜子的心中,她和他,早已是情感上的家人了——但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
陶淵明
東晉時代的大詩人,陶淵明,有一首詩,詩中有這麼一句話: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如果一個人真的可以把世界上的每一人都看作是自己的兄弟姊妹,那是多麼恢弘與不平凡的思想啊;如果一個人真的能體悟到「四海一家」的那種情感,又是多麼浩瀚與不可思議的偉大情懷啊;不過,這一般人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雖然我做不到陶淵明的境界,不過,我常常被這種感覺觸動,也能感受到內心深處對那種境界的仰望,或許,它是我在人間的一門功課。
人間功課
如果,你知道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和你有某種神祕的連接——就像電影《當祈禱落幕時》裡的松嶋菜菜子,她知道她和阿部寬有一種情感性的連結——那麼,你會怎麼看待其他人?
你會輕視、嘲諷,甚至貶抑他們,或者,你會心懷更多的尊重與包容,甚至感到情感上的溫暖?
我不知道別人的反應,我卻知道自己的反應,因此,許多年來,在某些特別的時刻或場合,我會想起這麼一句話:
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和我有某種神祕的連接。
透過這一句話,走在街頭與我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似乎都擁有了某種無法言喻的意義——那只能透過心靈去體會。
同胞之情
事實上,這一句話: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和我有某種神祕的連接——為我帶來的一種生命的視野,它告訴我每一個人雖然都是獨立的個體,卻也和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息息相關——這是一種情感性的了悟。
我相信有很多人,都有這種情感性的了悟,因為我確實相信「四海一家」這句古老的話語——在某種意義上,芸芸眾生裡的每一個陌生人,都是我們還沒有認出來的家人——存在我們之間的是人類同胞的偉大情誼。
至於這門功課,到目前為止,我給自己打30分——分數之所以這麼低,是因為我一直沒有做得很好;而之所以有30分,是我給自己的獎勵分數,獎勵我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踏上了路程,畢竟,我與我自己也是有連結的,我也需要寬容地善待我自己,不是嗎?
致謝
謹以此篇文章,感謝陶淵明先生,您質樸的文字裡有著浩瀚的思想與情懷。祝願人類偉大的兄弟姊妹手足之愛,永遠在人間流轉。
也謹以此篇文章,感謝《當祈禱落幕時》這部電影的導演與演員。這是一部出色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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