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3|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回家的一百種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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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多少人去過台東?去過的原因是什麼,又去過幾次?如果選擇要去台東玩跟屏東玩,你會選擇去哪裡?前幾天跟朋友討論到,他聽過現在有很多幼稚園的畢業旅行已經在出國,新加坡日本云云。好奇未來會不會很多小孩去過世界各地,反而對台灣這塊土地超級陌生。

印象很深刻,曾經在地理課本上看過形容台東是「陸上孤島」,即使是此時此刻,要從台北搭台鐵回到台東老家,自強3000也要經歷四到五小時的車程。

小時候牽著媽媽的手,站在台北車站買票口前,看著不斷翻牌的時刻表,就是我回家的第一條路(查了下台北車站歷史才發現,我出生那年就是第四代北車落成正式啟用的年份)。坐上燈光昏暗,搖搖晃晃,各站停靠的車廂。絨布座椅,空氣混雜台鐵便當與各種食物的氣味,走道擠滿人。沒有什麼轉移注意力的方法,只有一直發呆,或者數著窗外的樹木和經過的車站,悠悠地晃到臺東。


大學只要遇到連假要回臺東時,就開始網路搶票的戰爭,要先鎖定連假期間搶票公告,準時當日0點0分進入當到不行的台鐵網站,那是練就我往後搶演唱會票快手的前哨戰。搶到是萬中選一,沒搶到就要開啟備案,先搭客運到宜蘭,再從宜蘭轉火車到花蓮,花蓮換車轉到臺東,還要再買莒光號票才能抵達太麻里。

一定會有人問「何不搭飛機?」不是沒有試過,從台北住處拖著行李搭捷運前往松山機場,飛機要比火車更早提前登機,等於出發時間也要更早;雖然縮短移動時間,但抵達機場後,要再從機場抵達家中,又是另一個關卡,機場也不是跟出國玩去的國際機場一樣各種轉乘各種便利,單程機票價格又比火車更貴,單趟要快三千,某年春節試過一次搭飛機回家後,就決定放棄這個替代方案。




另一種方法,開車自駕。小時候還沒有雪隧,只有九彎十八拐,沒有蘇花改,只有一條蘇花公路,沒有台11只有台9線。每到過年,清晨6點早早被挖起床,爸爸開車,媽媽在副駕拿紙本地圖看路,我跟姊姊後座還在昏昏欲睡,這趟回家的路要開整天。零碎的記憶中,姊姊總會在九彎十八拐暈車到不行,我們固定會在坪林停下來吃東西喝碗貢丸湯。

我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數著經過的一個個隧道,呼嘯而過的風景,數著反光貓眼標誌。爸爸會在路邊買檳榔跟提神飲料,等到了太麻里時都已經是晚餐時間,儼然一趟公路旅行。從那時對我來說,回台東,就是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個國度沒有便利商店,只有昏暗燈光的雜貨店,架上的麵包沒有貼有效期限,不知道放了幾個星期。那個國度到了日落後,全村安靜地連鄰居拖鞋踩地的腳步聲都聽得到。那個國度的房子沒有鐵門鐵窗,只有木拉門和玻璃窗,牆壁裡混雜穿出幾根茅草。那個國度說的話我聽不懂,是祖先說話的聲音。




如果要從我家出發離開,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記憶裡有次中秋節遇到颱風登陸, 那年爸爸北上工作,我和他在風雨剛歇沒多久的連假最後一天抵達台東火車站,整個車站人滿為患,才知道因為花東鐵路搶修尚未完成,目前北上列出停駛,因此有許多趕著回北部上班的民眾坐困車站。

折衷之計,馬上買了兩張南迴往高雄的站票,計畫轉高鐵北上。兩個多小時的莒光號車程,整輛火車塞滿了跟我們一樣急著返工的人群,我跟爸爸站在車廂與車廂之間擁擠的走道,記憶裡我們沒有太多對話,就這樣晃啊晃的,事後才知道,那會是我人生唯一一次跟爸爸去高雄。

到了之後我帶著爸爸去高鐵站,他從沒有搭過高鐵,我讓他找個地方坐,等我去問看看還有沒有自由座的票,當時晚上8點多,距離末班高鐵沒剩幾班車,櫃檯前大排長龍,我聽見前面有人離開時說:「已經沒當日票啦。」心裡一驚,該不會今晚要露宿車站?神奇的是,輪到我時站務員跟我說:「你很幸運,你前面一位剛好退票,有兩張座位。」本來還擔心爸爸腳不好,已經站了兩個多小時,等等還要站回台北,幸好老天賜給我了兩個座位。

於是我就在車站買了晚餐摩斯上車,帶著第一次體驗高鐵的爸爸,坐回台北,從下午三四點從太麻里開車出發到台東車站,最後抵達台北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半,折騰了七、八個小時,繞了台灣四分之三圈,終於結束了這趟旅程。

現在回想,那算是我少數幾次長時間跟爸爸獨處的時光,多半時候回家都是有其他家人陪同,或者爸爸載我去車站的三四十分鐘車程而已。那段回憶是只有我跟他共享的片刻,如今記得的也只剩下我一人了。

太麻里多良的海邊


12月30日清晨,跟著救護車送爸爸回家。

12月30日清晨,跟著救護車送爸爸回家。


回家的路很遠,不是最深的問題,而是那條路有可能遠到看不到終點。有很多生命的終點,都結束在這條遙遙無盡的路上,在前往醫院的路上,甚至就在救護車上。

從沒想過,二十多年後,爸爸也是在這條公路上失去了氣息。從打電話給救護車,救護車抵達家中再衝往急診室的路途,直線距離再快也要三十分鐘,在前往急診室的途中,他斷了兩次氣,直到抵達醫院的第三次電擊搶救,才救回一絲心跳。

那時我著急地衝回台東趕往醫院加護病房,加護病房探訪時間只有早上11點與晚上7點,各30分鐘的時段,因此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每天都載著家人往返這條道路兩趟,去醫院跟我爸說話。在那之前,我才剛考上駕照一年多,實際上路次數屈指可數,開起車來還是怕東怕西。最一開始,是爸爸教我開車,也一直希望我去考駕照,希望從此家裡可以多個人手分擔開車一事,卻沒想到等我真正學會開上路時,是他不在我副駕位子的時候。

那條十幾年來,爸爸到台東火車站等我,載我回家的公路,竟也是我送他最後一程的路。


回家的路有一百種,但沒有一種可以走回曾經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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