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擊手的香水味
攤開在桌上,你看到的是:
原子筆一支、數位相機一組、護照一本、護照第二本、口紅一支、皺摺的發票一張、一疊鈔票、狙擊鏡一只、貝雷帽一頂、過期車票一卡、樓下情人的隱形眼鏡一隻、煙霧彈引信一根、信用卡兩張、金融簽帳卡一張、法式糕點店包裝袋一手、各國硬幣一包、血液樣本一針、茶杯座一盞、衛生紙一包、小電池一組、充電器一組、隱藏式無線電一組、婚戒一枚、橘色袖扣一對、平安符一條、銀手鐲一只、眼影刷一具、化妝包一個、空檔案夾一則、衣夾子兩個、德語小說一話、空彈殼幾顆、煙蒂和碎鏡子散數,以及封鎖線揉成的黃色小球一份。
你把烤吐司上的煙灰和火藥粉抖掉,輕輕咬了一口。隔壁的新聞早報透過太早起床的鳥叫和卡車司機的喇叭聲,推開窗戶自己溜達進來。你不經意聽到昨天晚上那件意外,現在在帶著阿爾巴尼亞腔的法國記者口中,好像宣布著某種勝利。
你不以為意的啜了一口咖啡,這是殺了你的睡意的兇手,你卻繼續品嚐,而你是殺了樓下情人的兇手,這個城市也在品嚐你的傑作。你聳聳肩,覺得這個笑話不好笑。
你戴上貝雷帽,叼著被咖啡漬染成革色的煙,走下樓去買麵包。拉起封鎖線時你輕輕整理了一下假髮。
「討厭死褐色頭髮了。」估計是咖啡的緣故。
白色的教堂頂在視野最遠的地方,卻是唯一可以正確告知天氣的構造。
眼睛是狙擊手的任督二脈,就算雙腳斷了,還剩一隻手,還是可以把事情--「作品」--完成。你喜歡引用單臂狙擊手菲爾菲德.拉伐定的著作《狙擊手的香水味》的說法。對要求過高的操作員來說,一個成功執行的案件得用「作品」來稱呼,無論是反恐行動還是私武偵查,或是在西奎寧島喝咖啡時瞥見目標時的靈犀一動。
沒有人會刻意做出損勞任督二脈的事情,就跟狙擊手不會刻意盯著亞溫帶的陽光從舖滿十八世紀末的白色陶磚教堂頂射來的強力反光一樣。
你在十二歲時讀過一本小說,似乎在講中國刺客的故事,那似乎是二戰時期,群雄割據的現代戰場上還有一位硬是搭弓覆箭上立於槍林彈雨的黃沙中的女箭士。你感到興趣的有兩件事:
其一她也是女性,其二是她其實受過嚴重的手傷。
你記得,小說中提到,對箭士來講,真正用以發勁的部分,不是精緻的手腕,而是胸臂。那是箭士的真正任督。
你將眼神從遠端的白色教堂屋頂和過去的那本小說的封面移開,用簽帳卡擋住陽光。原因是那是唯一一片深色、半透明的遮光片,也是口袋裡最沒有價值的東西。墨鏡在這個國度只會增加可疑度,你將墨鏡丟在機場的垃圾桶裡。
你走了約兩百公尺,找到那個名為「沙拉瓦力的天堂」的露天咖啡,一位看起來像印度混血的女人--應該就是那位路帕莉--側坐在咖啡店露天座,面對右邊的街道。
你向咖啡座男主人要了一片昨天點過的巴司蒂亞餡派,海鮮口味。然後用破爛的北非語點了幾塊維也納甜酥麵包。
你坐在路帕莉正對面。
「墨鏡會讓你看起來是目標。」你看著她無聲地說了這句話,然後咬了一口麵包。
「或遊客。」印度混血女人用字正腔圓的英國腔回應,然後抖了一下黑色沙麗。
「我有備用電池。」你把電池放在瓷盤裡,將瓷盤推了過去給她。
她沒有拿起電池,不過卻拿起那塊派,舒服地咬了一口。
你將神情收拾好,以她的眼神當鏡子,喬了一下貝雷帽,好遮掩左耳的無線電,你知道後方的男人正在接近,你將德語小說擺在腰際。
一張與德語小說一樣大小的被汗浸濕的手,放在你的右肩上。
「『時代魅影(Zeitgeist)』,我隔另一條街就聞到妳的香水味了,那本歌德的小說背後的貝瑞塔沒有裝消音管吧?」
「『馬背(Pferde)』,你嘴裡的菸味我隔著這條街就聞到了。」你把歌德的《普羅米修斯》攤開放在桌上。原本應該藏在小說後面的手槍放在公寓的案發現場,轉而在你左手裡的是那坨揉成小球的黃色封鎖線。
代號為「馬背」的男人淺淺一笑,喬了一下帽子,想必也是背隱藏式無線電搞得搔癢。他索性直接把無線電同帽子放在桌上,隨手挪了一張椅子,坐在背對咖啡廳老闆的位置上。
「『精神(Esprit)』,這塊巴司蒂亞派是海鮮的嗎?還是四腿動物的?」沒等代號為「精神」的路帕莉回答,他就兩指高舉,呼喚「天堂(Paradis)兄!天堂!」咖啡廳老闆徐徐走了過來,「你要一副刀叉還是一份一樣的?」操著北非口音的法國佬話中有話地問馬背。
「我要一份馬久巴餅,不要香菜、不要哈里沙醬。謝謝。」你插話回答。
「再一杯黑咖啡。」路帕莉接著說。
「一樣。然後一副刀叉。謝謝你。」馬背似乎很享受其他人搶著自己說話。
路帕莉終於把你給她的電池從盤子中撿起,對馬背說:「上個六小時內你的無線電完全沒答覆,你是不是忘了備用電池?」
「我聽到槍聲,心想魅影應該完成事情了,就先睡個覺啦。」馬背作勢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
「你聽到幾個彈殼落地的聲音?」你和路帕莉幾乎同時問他一樣的問題。
「兩顆貝瑞塔,零小時四十分前一顆6.5……讓我猜猜,HK...417?不對......M110 SASS......A3對吧?」馬背的發語速度與自信成正比,但最後得到結論似乎讓自己重拾自信,用精神的叉子挖了一口餡餅到口中,驕傲地咀嚼,看著你。
你想起昨天下午開槍前炎熱的氣溫,你用眼影刷將不斷落在狙擊鏡上的沙塵清掉,叼著眼影刷、右手用糕點店的紙巾擦汗。糕點店的精緻塑膠袋裡裝滿殺人魅影的粉汗。你看了一眼時鐘鏡,確認時間及自己背後的空間,眼神移開時不免在意了一下自己只穿著內衣的胴體。
眼神移回目標上後沒幾秒,你聽到左耳中傳來精神的聲音:「確認擊中目標,目標倒地,Seitgeist,確認目標狀態。」
你透過飄逸的金色沙末剖析地中海氣流的重量,好似中國戰場上那個女箭士拉弓放弦後定睛查看跟著羽毛飛屑並矢射出的微弱氣旋:「擊中頸部,目標倒地,無生命跡象,失血中。」你的眼睛跟著空氣中那條金色的沙線,好像看得到氣味般。你沒有看著你的「情人」倒在血泊中的模樣,你被那道金色的氣味吸引。
但經驗已經確認血泊中的人不會再站起來。
精神的聲音索然再度傳來:「確認目標已倒地,數秒開始,一個一千(毫秒)、兩個一千、三個一千、四個一千、......」陽光似乎有香水味。
「(無線電雜音)......十個一千、十一個一千、十二個一千、......(無線電雜音)十六個一千、十七個一千。數秒結束。呼叫馬背。」
「......(無線電雜音),馬背收到。」衣索匹亞裔的高大男人的聲音從左耳傳入。第二次聽到他的聲音,還是覺得十分滑稽。
「馬背,執行行動:確認目標狀態。收到請答覆。」你比較喜歡英國女人無色無味的聲音。
「馬背收到。話說,是『Zeitgeist』,不是Seigeist。」衣索匹亞人用法語的口音糾正精神的德語,讓滑稽昇華到最高點。
「......(無電電雜音)......精神收到。請保持通訊線路暢通,維持聯繫,行動開始。精神結束通訊。」這名名喚路帕莉的女人勉為其難地向馬背回話,她開啟又關起無線電的雜音盡顯她的不甘願。
回到沙拉瓦力的天堂,你的右肩因為昨天擊發新槍械時的陌生反衝力道而稍感麻痺。也有可能是不習慣「天堂之島」的地中海濕氣。「天堂」的陽光明媚地充滿柑橘和香料的香氣。這是不適合讓屍體在室溫待太久的溫度。
卻是適合捻弓搭弦的溫度。又來了,沒事會想起那個中國的女箭士,好似自己與她是不同時空的同一人。插圖畫著下著雪的江邊,當初她是不是也在抱怨氣候不適合殺人呢?
你習慣性地拿出眼影刷,這是你緊張時會有的習慣動作。會不會就跟她緊張時會捏捏箭羽一樣呢?
「我以為你行動時不會化妝。」馬背的笑容是可可色的皮膚剜出白色的一排亮齒。
「這是我的習慣。」
「她緊張時會拿出眼影刷。那是用來清狙擊鏡上的塵埃的。我以為你做足功課了。」精神第一次插話。她拿起墨鏡,試著模仿你用手指作勢清理。
「我以為那是後勤的功課。」馬背微笑反駁。
「SRS A2,6.5 creedmoor。我以為那是先遣隊的功課。」精神提醒馬背他剛才沒有答對。
馬背一臉訝異,你看不出來他是肯定精神還是輕挑,他對著她說:「原來你也有外勤知識。」然後看著你說:「沒想到妳也會接受這樣的風險。」
你確實沒用過KAC以外的公司製造的狙擊槍,更別說在執行外勤時使用新裝備。
你想起菲爾德爾的《狙擊手的香水味》裡提到跟自己現在一樣的狀況:菲爾德爾在棕梠群島放假閒晃時偶然看見開著遊艇、玩著無繩滑水的目標。菲爾德爾在當地黑市買了一隻從來沒用過的民用308 Zastava M76,換上SVD的620mm槍管,再自己將NATO 7.62子彈的彈殼磨薄以放到308 Winchester槍機裡。
「海風讓舊槍枝的保養形同幫老人家上妝。」你回憶起菲爾德爾的文筆。
他大概在試射武器時就有這樣的想法吧。
「仍然,還是有辦法不讓老人家擦槍走火。」你再度回憶起菲爾德爾的幽默。
他將武器藏在斷臂的風衣裡。為了習慣用左手射擊、左眼觀測,他在事故斷臂後在不同的氣候和環境進行大量訓練。當然,不乏他在伊朗的沙漠與游擊部隊共同執行行動、協助葉門政府對抗索馬利亞海盜襲擊商港的經驗。
書中,菲爾德爾寫到自己曾搭上艾因杜拜--世界最高的摩天輪--勘查行動地理和目標測定,老派地帶著一張地圖、一枝鉛筆和量距器,但他沒提到行動場所。只說那天風向欠佳,仍然能鎖定並擊殺乘坐在船上移動中的目標。
你自己曾因為好奇和懷疑去到當地一趟,在艾因杜拜上拿著量距望遠鏡看著朱美拉島。你認為他應該是在現在快完工的朗廷酒店的施工地上找到行動地點的。最有可能是在蓋到一半的建築物上,大概是戴著安全帽和工衣,加上挾槍用的大衣混進去的,或者當天沒有工事。
目標應該是從北面經過時下手的。
你回神時,聽到附近有車輛的警報聲。馬背第一個警覺地透過無線電按三次通話產生雜音,這是給所有線上行動人員的暗號。
「(無線電)時代精神(Zeitgeist),『你確定』鬼魅(Geist)已經被抹消了嗎?」無線電裡傳來清楚但淒厲的聲音。
「世界精神(Weltgeist)?」精神的英國腔尚未進入無線電裡,但在座的三位行動成員已經佔了3/4個頻道了。
你的眼睛死盯著你剛剛潛伏以及展開行動的房間方向。
「警察在做什麼?我們付了不少錢吧?」馬背將手伸往腰際襯衫裡。
就當坐上三位都看往不同方向、形同反映代號腳色各司其職的最高專業度:
身為「時代魅影(Zeitgeist)」的任務風向,你看向事發現場,責任感放在尚未死透的目標上;
身為「精神(Esprit)」的任務中樞神經,路帕莉看向第四位成員--臨時行動總部--的方向,責任感放在聯絡和後勤處理上;
身為「馬背(Pferde)」的任務先遣,卡爾看向發出車輛警報聲響的方向,責任感放在臨時危機預警上。
緊張的空氣被帶有北非口音的法語劃破:
「唷,別窮緊張,哪,你們要的馬久巴餅、不要香菜、不要哈里沙醬一份。黑咖啡一份。一副刀叉。」他將東西各自放在需要的人面前,信步離開。
你面前的盤子上放著的是一個包著東西的防油紙袋。
精神面前放著一杯黑咖啡,盛在一個精緻的骨董咖啡杯組上。
馬背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副刀叉。名副其實。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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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有趣的作者註記:
路帕莉這個名字的靈感來自我其中一個工作案子的PM的名字:Rupali。印度女子名。
時代精神/時代魅影(Zeitgeist)、世界精神(Weltgeist)、鬼魅(Geist)的靈感來自一位最近來訪的澳洲朋友提到自己的創作風格接近zeitgeist。
精神(Esprit)則是法文的「精神」,比較接近智性的精神。
馬背(Pferde)則是引用黑格爾用「馬背上的世界靈魂」描述拿破崙的字眼。
除了西奎寧島上之外的所有地名和場所名都是真實的。有興趣的讀者應該已經猜出來西奎寧島的可能位置了吧!真是厲害。
路帕莉讀秒的方式靈感來自丹佐華盛頓在Equalizer中讀秒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