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八 • 遲來的後台】

「媽的，你出電腦公差的的時候，你知道我們有多苦海嗎？」

「班長操不到你，乾脆就拿我們幾個人出氣…」冠瑋很不爽的說著。

冠瑋是一七四洞梯的學弟，雖然入伍的時間只比我們晚約半個月，但因為船期的關係，他在高雄壽山的前送營區竟待了十多天，所以直到一個月前才來到了連上。

在部隊中，有個不成文的說法，就是前後五梯次的新兵都算同梯，儘管冠瑋是晚一梯的學弟，但他壓根就沒把我當成學長，甚至在廚房洗餐桶時，當著大家的面，忿忿不平的抱怨著。

「我…不是故意的啦！就連長找我呀！」儘管我不同意他的碎念，但的確這半個月來，除了晚上在電腦室作業不說，白天也常收到連長的要求，得趕出一份文案來交差；這在連長跟參三間的齷齪日益擴大後，基地訓練計畫的修改，有不少都出自於我的手裡。

「你都不曉得昨天舜德發生了什麼事齁？」

「他又從二板上掉了下來，這回一整個屁股跌到了地上，緊急送到了師部連旁的醫護室…」葳誠比手畫腳地說著整個事件發生的經過。

從對話中，我與同梯間的情誼，因為生活作息的不同，老早就出現了裂痕，要不舜德昨天送醫護室一事，怎從頭到尾都沒有人跟我說？是覺得跟我說也沒用？還是覺得我不配知道與關心？

從廚房離開，頂著夜色，我們沿著戰備道走回了連集合場，按晚餐時值星官的宣布，今晚的夜教又是那討人厭的「刺槍術」，等回肯定又得折磨到不成人形了。

「陳奕帆，大仔剛在找你啦！」內衛兵的哨所就在戰備道的末端，一看到我們幾個冒了出來，連忙通知著。

「你們看，真爽，又只剩我們幾個人要被操了…」冠瑋這話說的酸，一點也不擔心我會怎麼想。

不意外，應該又要去電腦室作業了。我只能先跟大夥說聲抱歉，不去寢室換裝，直接往連長室報到。

「報告連長，陳奕帆請示進入連長室！」多次進入連長室，我老早習慣把自己的階級給省略了。

「朕，同意！」從連長室內傳來逗趣的回應，看得出來連長今天的心情肯定很不錯。

說起這個李連長，別看他平日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樣，可罵起人來也挺厲害的，總能拐上幾個彎，然後直戳中你的痛處。跟他相處起來不困難，只要你辦事效率高，那該給的福利他也絕不囉嗦。當然啦，我這麼菜，哪有資格談條件，能得到連長的親睞，對我來說就是萬幸。

「陳奕帆，你家住在泰山明志路呀？」一進門，連長沒由來的問上了一句。

「對呀！不過我國中以前是住新莊幸福路附近…」搞不懂連長幹嘛這麼問，我回溯著童年時的一些經歷。

「真的假的？我家也在幸福路耶~原來我們是同鄉呀！」連長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可誇張的是，他一張口竟哼起「回鄉偶書」這首詩：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

「報告連長！值星官曾豪傑請示進入連長室！」外頭突然傳來了聲音，頓時打斷了連長吟詩的雅興。

這曾豪傑也不是別人，就是之前提到的魔鬼上士，他剛從體幹班結訓回來，一歸建連上後，隨即從高排的手裡接下了連上值星官的任務。

連上似乎有些急事要處理，連長隨即把今晚的任務交辦給我，並且責成得在晚點名前完成。

提起這個上士，連上弟兄對他的褒貶不一，資遣弟兄會說，這上士講話很機車，又嗜好喝酒，現任的李連長對他評價不高。可資深弟兄的角度就不一樣，他們會說上士很挺老兵，如果你跟他夠麻吉，他會給你很多的福利。

至於他操兵兇嗎？ 因為他前去台灣的體幹班受訓，這一去為期四個月，所以大多菜鳥其實也沒真的接觸過，只聽過較資深的弟兄說過，在「壹圓」擔任前任連長的時代，上士根本就紅到發紫，舉凡連上的體能訓練，只要上士帶隊，那沒有人不叫苦連天的啦。一聽之下，就足以讓人頭皮發麻。

連長交付的文件，我很快地就在晚點名前完成，並且交給連長過目。走出連長室時，「夜校」的刺槍術訓練已經結束，弟兄們在安官的監督下，依序的把槍枝送進了槍櫃。

「你…叫做陳奕帆是嗎？」一旁有人叫住了我。不妙，這聲音有點熟悉，好像就是上士耶。

「報告士官長，我是！」連忙轉過身，雙腳併攏站好。

「你『刺槍術』行嗎？有沒練過『第一教席』？」這是啥東西？我只聽過「基本刺」而已。

上士一聽到我對「刺槍術」幾乎是一竅不通，立馬板起了臉孔，冷冷的說道：

「我聽有線排的人說，你都忙作業，沒空練專業…」

「再一個月就要下基地了，你可別在普測上給我『拉塞』(出包)喔…」上士盯著我的臉質問著。

這算是威脅嗎？但這股寒意已經從腳底直竄腦門。

晚點名結束後，一等連長離開，值星官沒解散部隊，反倒是一臉嚴肅的對弟兄們幹譙著：

「幹他媽的，你們那些老傢伙給我注意點！高排長背個值星，你們在底下擺爛，莫名其妙…」

「你們給我小心一點，以後誰敢給我亂，看我怎麼修理你…」本來外表已經夠嚇人的上士，說起狠話，弟兄們是一個大氣也不敢喘。

挖嘞？上士不是跟老鳥們很麻吉嗎？怎麼說翻臉就翻臉？還是壓根在對連上的排長們下馬威？看誰才能帶動部隊？

不管怎麼樣，我覺得我是被上士盯上了，別說「刺槍術」，明天我要沒上登高場，又被老鳥告狀，我準是吃不完兜著走。可萬一連長又找我出公差，那我倒底該怎麼辦才好？

隔了一天，來到了早上的操課時間，沒收到連長交付作業的命令，我只能認分的頂著鋼盔，跟著大家一起走上了登高場。

「我看你要爛到什麼時候！給我到一旁跳！」蔡材立班長似乎是耐心用盡了，一見我膽怯的掛在一板上，二話不說，直接要我到一旁跳起「漢堡操」。

重重的線盤，得使勁力氣才能頂在頭頂上，可今天這一盤格外的沉重，連一下都還沒開始跳，兩腿就已經不聽使喚的發抖，臉上的水滴也跟著一顆顆的往草地上落，裏頭除了汗水，還伴著滿是委屈的淚滴。

「學長仔~大ㄟ要找陳奕帆啦…」今天擔任連上內衛兵的人是多波道排的林哲昇班長。只見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看就是有要緊的事。

「是啥大代誌啦？」蔡鴻斌班長一看內衛兵跑得火急，就覺得這事肯定不簡單。

「啊災？大仔講副師長要找陳奕帆，要我馬上把人帶回去…」林哲昇班長也是丈二金剛的摸不著頭緒。

別說副師長，光是一個中校科長，就可以把連上整的天翻地覆了，更何況這可是師裡的第二號人物。

「吼…哭夭嘞…『橋爸庫』喔….(意思是說動用關系找後台)….」蔡鴻斌班長帶著輕蔑的口氣說著，一邊轉頭看著一旁的蔡材立班長。連上這樣的行徑，可能也不是第一次了。

高勤官的命令，哪有人敢怠慢！蔡材立班長揮了揮手，一臉不屑的模樣，示意林哲昇班長趕緊把人帶走。

林哲昇班長的腳步走得急，我也只能喘著大氣的緊跟在後。

踩著戰備道的碎石，心裏不斷的想著，自從在幹訓班得知調回台灣的機會是沒指望後，我就不敢再奢望媽媽幫我動用任何關系，好脫離這鳥不生蛋的金門。那此刻副師長找我要幹嘛呢？

「報告連長，陳奕帆帶到囉….」內衛兵在連長室外大聲的喊著，隨即轉身離開。

有別於以往得等著裡頭傳來回應，這回內衛兵的前腳都還沒踏出，連長是一個箭步的從屋裡跑了出來；只見他身上背著槍帶，皮鞋擦的發亮，一臉凝重的緊盯著我看：

「服裝儀容整理一下，皮鞋也擦一下！ 馬上跟我見副師長去！」

「你們這些人喔，就會替我找麻煩….」連長的口氣中，似乎帶了點怒火。

連長一邊檢查著我的服裝儀容，一邊又不斷的埋怨，因為我的關系，他得上師部面見高勤官而顯得很不開心。

副師長的辦公室，大約是位在師部司令台的後方，一旁緊臨著師長與參謀長的辦公室。周圍環境整理的乾淨清幽，門外還站了個憲兵，以確保高勤官的安全無虞。

站在副師長室的門外，只見連長深吸了一口氣，用著不卑不亢的語氣，向裏頭報告著：

「報告副師長，我是通信連上尉連長李福萊與二兵陳奕帆前來報到！」

「請進！」裏頭傳來了應答聲。

跟在連長的身後、畢恭畢敬的踏進了副師長的辦公室，手裏的紗門，也只敢輕輕的放下，不敢發出一丁點的吵雜聲。

畢竟是高勤官的辦公室，室內空間大概就有個十來坪，一旁還有座沙發。

坐在辦公桌前的副師長，看起來比師長年紀大一些，約莫是個五十多歲的長者。面容慈善，讓一顆原本懸著的心，頓時也跟著放下了。

「你是陳奕帆？到連上幾個月了呀？」

「返台了嗎？還習慣嗎？」副師長一見到我，面帶著微笑的問起話來。

「報告副師長，到部約兩個月，還沒有返台！連上長官對我都不錯！」我心中帶著忐忑的回答著。但最後一句肯定是官樣文章，我可不想在高勤官面前捅連長一刀，那事後準會吃不完兜著走。

副師長一聽，點著頭的表示肯定，隨著轉過頭的對著連長說：

「連長，按防區規定，記得三個月到假就休喔！」

「還有，這孩子現在從事什麼樣的專業訓練？連長這邊沒有什麼規劃啊？」副師長隔了幾秒鐘後，接著問著。

「報告副師長！未來會送『報務士官訓』！現在做新兵基礎訓練！」連長心中的講稿似乎已準備了許久，就等著副師長開口詢問。

聽著連長的回答，心中不免一陣竊喜，相較於有線排的硬底子訓練，「報務」是無線排的專業，體力不僅負荷的少也顯得輕鬆許多。

「陳奕帆，你爸媽跟官校校長認識呀？」

「記得有空就撥個電話回去，報告你的消息，也別忘了謝謝人家呀~」

副師長大概覺得我過得還不壞，沒有甚麼需要特別關照的，倒是話中提到的校長是誰？不禁讓人匪夷所思的起來。

會面的時間，可能不到二十分鐘，跟著連長的腳步，緩緩的退出了副師長室，一路折返，慢慢的走回了連上。

「弟兄們對你不好嗎？還是生活不習慣呀？」

「下次有問題要先跟我說，不要隨便的就打電話麻煩長官…」連長的話語沒有出發前的慍氣，但仍帶了些不滿的責問著。

說真的，我不曉得該怎麼接話，連上的生活的確對我造成了些許的壓力，可今日副師長的召見，我是真的一頭霧水呀。

當晚，我抽了空撥了個電話回家，想弄清楚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原來，老爸最近接了個案子，因為老爸的手藝精細，再加上裝修費上也給業主太太不少的折扣，所以幾次在裝修現場裡，老媽跟業主太太聊天起來是相當的愉快，也意外得知平日少見的業主先生，竟是部隊裡某單位的高官。

老媽一聽，這不就是個大好機會嗎？為了怕我在金門服役受苦，竟大膽的向業主太太請求，可否透過關係把我調回台灣？或是分發到比較輕鬆的單位？

業主太太為人豪爽，一下子就慷慨的允諾。也因為有了這層關係，業主先生得知在某軍事大學擔任校長的好友與南雄師的副師長熟識，並且請託好友幫忙關照，也才有了今天的這場會面。

老媽一聽到我承蒙副師長的接見，興奮地問著我，有沒有被分配到比較好的單位呀？

此時此刻，我只覺得老爸老媽真的好偉大呀！為了我，竟甘願給人鞠恭哈腰，只盼我能在部隊中有更好的生活。

雖然這「後台」來的是有點晚了，畢竟我也漸漸習慣在連隊的生活步調，甚至是找到了「電腦工差」的這份好差事，但仍由衷的感謝父母對我的照護。畢竟他們為了我，真的做了很多，很多！

附記：

白天承蒙副師長召見的消息，一下子就散播到整個連上。資深弟兄覺得我只想好逸惡勞，所以不願正眼的瞧著我，至於幾個平日熟識的弟兄，則是百般的揶揄著，看什麼時候也能幫他們找個輕鬆的差事。總之，這遲來的後台，此刻對我來說不算加分，甚至把我跟弟兄間的距離是越推越遠呢。

「壹圓」是通信連的前任連長，本名叫做張義元，弟兄們私底下給他取了這麼個綽號。大約在半年前，他與原本擔任通參官的上尉，也就是現任的李連長互換職位，但資深弟兄偶然間在坑道遇到他，還是不免會起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