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起 Nick Cave & The Bad Seeds 的〈The Carny〉,我們走進文・溫德斯(Wim Wenders)創造的天使馬戲班。場景是 1987 年的柏林,那時距離圍牆倒塌還有兩年,人們徬徨、恐懼、憂傷、多愁善感、心神不寧,一切尚未明朗。孩童時常仰望,能夠看見天使。只有童稚之人能夠看見天使。其中有天使卡西歐與天使達米爾,卡西歐流露慧黠靈光,好奇邪念、渴望野蠻,卻又仁慈悲憫,伴隨踽踽獨行的老邁作家、流連於求死之人身旁;達米爾眼神明亮真摯,同孩子有求知之心,目光所及是人類細瑣的動作。某天達米爾來到一個馬戲班,發現空中飛人瑪麗安,瑪麗安戴著雞毛翅膀在空中飛盪,她的思想也在飛盪。在瑪莉安的思想飛盪之中,達米爾,一個真正的天使,迷上了這位馬戲班的天使,於是天使渴望成為人類。
看著瑪麗安向達米爾傾訴,我想起夏宇的〈我們苦難的馬戲班〉(註 1):「終究是不喜歡什麼故事的/可頭髮/卻已經慢慢留長了/當沒有人知道如何旋轉譬如你/背著海。骰子停止的時候/第幾次永恆又回到偶然/你留下來/你留下來好不好。」當然,我想溫德斯沒讀過夏宇,溫德斯讀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讀《杜英諾哀歌》(Duino Elegies,1922):「假若我呼喊,誰在天使的階位/會聽到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貼向胸懷:我亦會被毀滅在/他千鈞之力。」
天使達米爾最終厭倦了以靈體存在的永恆觀望、無止盡地盤旋飛翔,他渴求精神思想、愛與被愛,渴望感受身體的重量,在風的吹拂中體會「現在」,他想著結束永生,進入時間的河流,向死亡的淺灘前進。達米爾留下來了,他聽見瑪麗安的呼喊,他要去將她擁入懷中。當他下定決心成為人類,他行過的沙土便開始出現足跡。
我時常會想像,我身邊也有天使,正觀望著我。在還未看過《慾望之翼》(Der Himmel über Berlin,1987)前,我稱那觀望者為神,或是命運,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崇高、公正、無情,是巨大的齒輪在運轉。直到看完《慾望之翼》,我的心中開始平坦而溫柔起來,那些沉默、無形的觀察者,天使便是他們的名字。他們並不伸手救援,他們永恆地觀望、傾聽、紀錄,彼此討論人間的種種概念:時間、色彩、生活的困惑、日子的苦難。
在高樓的一幕,卡西歐將頭輕輕地靠向坐在高樓邊緣的少年肩膀上,當少年跳下去的那一瞬間,卡西歐崩潰地撇過頭,聲嘶力竭地吶喊:「不!」那一刻我跟著卡西歐感到痛徹心扉。對永生的天使而言,要如何不斷目睹人類短暫的生命與死亡,而不發出憐憫的呼喊?要如何才能夠度過那漫長而無止盡的歷史,無關痛癢地觀望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