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3|閱讀時間 ‧ 約 25 分鐘

外套(下)

  週六晚上,室友不會太早回來。杰也是難得這個時間坐在客廳裡,他幫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牛奶和蜂蜜,這樣比較好睡。明天有個約會,跟一位漂亮的銀行行員。這件事情竟然沒有讓他感到絲毫雀躍。杰的視線不由自主落在餐桌椅子上那件黑色外套,他衣櫃裡有一件一模一樣的。


  那時新冠疫情終於趨緩,他還習慣時刻戴著口罩,直到周周笑說,他們至少要知道自己是被誰謀殺的吧。她說自己是研究助理,正在準備出國念書。男室友叫阿海,好像是在做媒體公關。他馬上確定他們不可能是情侶。就像先前與其他潛在室友的會面,他們問他一些例行問題,生活作息、搬家的原因,還有預計能住多久。前一個室友小草只住了一年,再之前,苹苹則是半年。生涯規劃嘛,就是這樣。他說也不確定,但至少會簽一年。


  用半個小時來決定共同生活的人,其實滿可怕(後來他才知道,阿海和周周把自己的臉書翻了個遍)。但他喜歡這棟公寓,也許是因為感覺得到,那兩個人跟自己一樣疲倦。他們念台詞似地介紹自己、周邊環境、公寓裡的PS5、牆上的飛鏢機、角落的啞鈴、滿書櫃的書。周周甚至打了個呵欠。


  他檢查廁所,試沖馬桶、轉動水龍頭──在眾多不確定的事情中,少數能把握的事情──還有浴缸,沒有乾淨到閃閃發亮,但也稱不上髒亂,這樣很好。他又說想看看曬衣服的地方。阿海沒說話,倒是周周壞笑著說,男生的衣服都曬後面陽台。他在那裡看見一串丁字褲。


  幾年前,杰無法想像自己會跟陌生人這樣過度親密地共享空間。瑄瑄八成會說,對於一個成熟大人來說,這真是一種倒退。當然他完全付得出更多房租,只是最近剛好處在一個微妙的狀態,既不想一個人。也不想為了不一個人去討好別人。說到底,分手後怕孤獨罷了。瑄瑄把最後一箱衣服運走時,他才意識到一段「關係」之於他真正的用途:不戀愛、沒有一個分享閒暇時光的對象的話,剩下來的就是自己,和工作。而他討厭他的工作。不,他對他的工作毫無感覺。這更糟,因為這意味著他常常得意識到自己。諷刺的是,瑄瑄抱怨他的社交表現時,總說他沒有「personality」。



  腳步聲,有人在推門。酒精拖慢反應時間,如果有人要闖入,杰也發現得太晚了。他的身體一瞬間徒勞地緊繃起來。


  「這個門要叫房東來修了,不然家裡有一天真的會被搬空。」

  阿海穿著一身運動服,顯然剛從球場回來,提著一大袋消夜,頭上很青春地蓋著毛巾。

  「也沒啥好偷。」周周跟在他後面,手上拿著連鎖書店的紙袋。

  杰看著他們,心臟還在撞擊胸腔,他覺得很糗,遂故作鎮定地指指那台PS5,「那個是誰買的?」

  「對喔!差點忘了還有這個大寶貝。」

  「亨利大哥。」阿海說:「前人。」

  「有錢的前人。」周周補充。

  「那亨利大哥現在去哪了?」

  「聽說結婚了。」

  「聽說?」

  「我們都沒見過他,也是前人說的。」

  「Hail亨利大哥。」三人擊掌。

  「你在喝酒。」

  「要一起嗎?」

  「耶,深夜talk!都還沒跟你talk過。」

  「給我停止用晶晶體說話。」

  「等等等等,我要先去洗澡。」


  那種「我們都是一家人」的溫馨感覺出現的很突然。然而這棟房子並不屬於他,有許多櫃子甚至根本沒有打開過。也許哪裡還藏著屍體。他的視線再次落在餐桌椅子上的黑色外套,那是另一個人的生活痕跡,低調、禮貌,而且不批判不干涉的陪伴關係。以前和瑄瑄住在一起的時候,她最討厭杰回到家不把背包衣服掛好。他原本已經改掉了這個習慣,又漸漸開始放飛自我。


  只是暫時的,他知道,但依然覺得現在這樣很好。


  只是那個門──兩個室友的心也太大了,那個門真的要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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