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31|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綿延三代的獄外之囚—《春日的偶遇:白色恐怖、我的阿公黃溫恭與家族記憶追尋》

說來有趣,知道張旖容這位作者並非因白色恐怖或社會運動相關議題,而是她開設的臉書粉專「我的玫瑰花」,一個紀錄跨文化伴侶生活事跡的粉專。或許受到已故音樂人作家鄭華娟影響,我從小開始就對跨文化伴侶或夫妻如何相處的文章很有興趣。不過她跟此類型的女作者不太一樣,她把男性伴侶稱為「玫瑰花」,這不太像一般台灣女性會給對方的稱呼,我感到有點好奇,便一直追蹤下去了。從粉專文裡面,不難體會出作者的熱情、堅毅與快樂。只是沒想到,給人開朗自信形象的她,居然是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後代,經歷他人難以想像的痛苦。

書名叫《春日的偶遇》,「春日」有兩層意思:一者是作者外祖父黃溫恭醫師生前最後工作地為屏東縣春日鄉,排灣族人的世居領土。二者是作者探訪阿公故居的時間,恰好也是在春季。關於黃溫恭的蒙難,十年前出版,許多作家合著的書籍《無法送達的遺書》已經略為提及。只是當年閱讀的時候,心中被受難者與家屬們的哀愁情緒所渲染,沒有仔細爬梳這些遺書的來歷。本書透過作者努力不懈向政府爭取與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追尋,終於弄清楚阿公波折重重的一生,以及他進入地下組織,以至於被國民政府誘殺的始末。

這本書如作家胡淑雯、吳曉樂所寫之序文提及的一樣,是很不好讀,讓人不快,也很複雜的一本書。我所謂複雜,並不是兩位作者的文字讓人困惑(事實上作者文筆很簡潔),而是它挑戰我們向來黑白分明的世界觀。因為許多白色恐怖的受難者,不是某些人標榜的「冤枉」、「無辜」受難英雄,他們確實參與了反政府的活動,其中一些人甚至是「中國共產黨員」。在中台對立情勢日益鮮明的現在,他們的立場看起來還滿尷尬的,或者該說令人不解。因此,閱讀當下,我很需要調整自己的角度,回到四五零年代的時空,去體會時人何以這樣選擇與行動。剛好以前讀過評述一些本省籍卻持「左統」立場的老作家,像是郭松棻、陳映真等人的資料,讓我稍微比較能理解當時某些知識分子的認同路徑。我不確定黃溫恭是不是也是類似的狀況,但那時身為一個有知識有能力的本地人,恐怕很難贊同國民黨的所作所為。任何有益於改變現狀的掙扎與反抗,大概就是他們的選擇了。只是在當時美蘇兩大冷戰陣營的國際大環境下,這些人的行動猶如螳臂擋車,被國民政府輕易地瓦解了。

有一部分讀起來個人感覺很毛骨悚然,就是國民政府捕殺黃溫恭等人的過程。像我輩沒有經歷過白色恐怖的人,很難理解為何長輩對政治保持著很詭譎的態度,時常三緘其口,又動不動就以極黑暗態度揣測政府的決策等。書中黃溫恭被捕前的惶惶不可終日,以及選擇「赴死」的經歷,讓人很能體會五零年代情治單位組織之運作日趨嚴密,當局狡詐狠辣的計策,以及上位者天威難測的判決。先是收緊網絡,輔以「自首」政策讓人以為還有一線希望,再來個甕中捉鱉,一網打盡。是不是有點像同時期中國正在進行各種「反」的政治運動?老K跟老共,果然真是系出同源呢。

另一個令人感受複雜的部份是,如果沒有經過覺察與療癒的話,受害者很高機率會成為下一位加害者。許多關於白色恐怖受難者與其家屬的訪談與紀錄,都提到他們的創傷給親族如何巨大的負面影響。作者母親也不例外,為了讓孩子符合她腦中的「求生信念」,她幾乎斬斷了母女親緣,母女之間,僅存猜疑與憤怒。不過透過作者追索阿公遺書這項行動,母親從「無父」的冰封狀態解凍出來,作者與她之間似乎也找到了適當的距離得以共存。

作者一開始書寫的是怎麼追索阿公的遺書,當時是馬政府時期,顯然不是太好的時機。我相信過去如果有跟公家單位打交道的經驗,應該很能夠同理作者在期間遇到種種挫敗,以及會相當佩服作者那種不屈不撓的毅力。但話說回來,滿值得玩味的是,作者何以有這麼強的動力?大部分人不是忍辱吞聲,就是選擇遺忘,日子總得過下去,何必頻頻回頭看?協同作者林傳凱問過作者類似的問題,張旖容寫說當下她失語、僵化,完全回答不出來。我想到的是在某些集體活動裡面,發聲最大的、倡議最激進的人,如果不是另有目的刻意為之,通常是他內心傷口正在發作。我們長大以後的發聲或行動,最想拯救的,往往是小時候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作者後來在書中回答,她是為了記住身為受難者家屬的一切,讓家族與社會肯認這件事。然而我更認同胡淑雯在序中說的,她是為了直視像美杜莎一樣的母親,才選擇追尋阿公這條途徑,而她終究也找到了回望母親、阿媽與親人的方式。

兩位作者花了一大部分的篇幅解釋代間遺傳創傷的效應,這部分我自己深有體會。雖然不是政治因素,家族中也有「不曾存在」(而非「缺席」)的人。這位不曾存在的人,家人不太提起他,可是前後幾代人生命的困頓,對內在情緒的無法覺察與無以名狀,刻意保持的沉默,都是因為他的消失而起的。留下來的人,往往受困於消失之人遺留的創傷,以及因應創傷而生的生存機制。張旖容之家族又加上更複雜的國家暴力,與社會環境羞恥感的傷痛,家裡面的環境是更加陰暗而混亂的。不過藉由作者這麼有能量的行動,這個系統得以出現某一些正向的轉圜。除了作者在書裡的婚紗照,「我的玫瑰花」裡她與伴侶、孩子溫暖的紀錄,都使我相信,受難者也有幸福的可能。

本書依然留下許多疑問,值得我們仔細思考。像是即使每年都有相關紀念活動,但許多人仍舊否認、忽視戒嚴時期的國家暴力受害者,他們的身影很難進入公眾視野,就算進入也會被貼以某種標籤或顏色,那該如何是好?更加困難的是,這些受害者在當時並不是完全「清白」的,我們如何理解他們複雜的立場與抉擇,而不至於被當年國民政府「清剿共匪」的決策全然說服?還有,於今中國威脅始終揮之不去的態勢下,我們如何兼顧「國家安全」與「民主自由」,不至於像從前為了國家而無止盡的犧牲個人權利?或者為了個人權利反而讓社會陷入危機,變成犧牲更多的人?到目前為止,我仍然沒有明確的答案,或許真的很需要大家的集體智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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