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到此一遊《鬼才之道》

我是個不看恐怖片（俗稱鬼片）的人。身為九〇電視世代的資深兒童，在可以嘗試一點點靠近鬼又保持安全距離的範圍內，我能毫無畏懼觀看的就屬香港《開心鬼》、《暫時停止呼吸》系列。然而，鬼片引發的恐懼是普世性的，所以還是有很多人想在暑假熱得要死的時日裡，在冷得要命的電影院，舒服觀賞來自美國、泰國、韓國等來自地球各處死掉的人變成鬼的鬼故事。

如果要用一句話形容這種極端渴望接近恐怖事物的原始慾望，那應該是：鬼才知道！

既然只有鬼才會知道，我們就得往鬼的世界去探索：鬼片類型行之有年的任務，就是要嚇死人，但為什麼鬼要嚇人？難道也是出於恐懼嗎？這個問題在我看完《鬼才之道》後有了解答。

說到進入《鬼才之道》的世界，那也是有夠奇幻。試片當天因爲肚子餓在路邊吃飯而延誤進影廳的時間，匆匆忙忙進場，天熱頭昏腦脹搞不清楚方向，還問了打工鬼入口方向在哪，好在他們都有遵守「人」道，在不嚇死我的前提下，指引我入場。

我帶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我想這就是恐懼吧），到電影院看這一部聽說三年前釋出前導預告片就引發眾人期待的鬼片。從聽說到看見的過程，我油然升起李世民遊地府的心情，必須要記下一點什麼以便回人間分享。以前只知道人害怕鬼，是因為怕變成鬼，現在我知道的是：鬼也怕──他們怕自己不能繼續當鬼！

當然我們可以選擇待在四邊框框內享受鬼片帶給我們的恐懼，但如今也有了另一種選擇，看看這些鬼是怎樣好好「死」存的（有別於生存），就從三個女鬼的三種怕開始。

第一怕：timing 不對。這是靠電視這個媒介散佈恐懼的「電視鬼」最怕的。如果你沒有經歷過電視最風光的年代，可以在腦中試想：鏡頭特寫電視訪談節目女主持人上半身，那令人難以忘懷的高聳蓬髮，一旁來賓冷豔的面容，透出一股寒意⋯⋯傳播理論大師麥克魯漢說得對，電視很冷，電視就是冰山美人，冰山美人鬼出擊的方式就是要算好時機，像是凱薩琳這樣的女鬼就很懂此道，她出道的歷程也吻合台灣電視六〇年代發跡，盛行於七〇至九〇年代的歷史。而 2024 年的今天，凱薩琳最怕的是：你家裡沒有電視。

第二怕：氛圍不對。這是網路影片起家的「YouTube 鬼」最怕的。空無一人的房間，一張椅子，突然出現一個女子，越走越靠近螢幕，音樂讓人心跳加速，情緒被拉到滿點⋯⋯YouTube 鬼可以周遊各國，甚至成為台灣之光，只要有人點擊繼續看，就不怕嚇不到人。像是潔西卡這樣的網路女鬼掌握先機攻佔大小螢幕，電視、電腦、手機，只要可以連結到「歪壞」，小至智慧型手錶也是沒問題。從千禧年開始蓬勃發展的網路，將近三十年頭的時間，早已打趴老大哥電視，稱霸鬼界。但是 2024 年的今天，潔西卡最怕的卻是：快轉鍵。

第三怕：沒有不對。這是發跡於於 IG 世代的鬼最怕的。他們的成功來自於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的開始，像是同學這樣的女鬼，原本以為像前輩一樣擁有一個必殺技就能好好「死存」下去，但練了半天也只是在複製前輩們的怕，必殺技還沒練成，同學就已經是一個鬼怕的集合體。但是恐懼的力量是很強大的，腎上腺素激發各種可能，「歪打也能正著」最適合形容同學的出道歷程，靠著歪打也能享譽鬼界是她的最怕，她怕要繼續找到自己的特別。

這三種怕，也代表三種對自我存在的恐懼。凱薩琳、潔西卡和同學有明顯走紅的分野線，但也相互交疊，就像現在你還是會在小吃攤邊吃飯麵，邊看電視新聞節目一樣，它們沒有完全消失，只是轉換了型態與現今的社會共存。這種不同世代共存的鬼界，充滿競爭，沒有哪個鬼想要作古無人聞問，就算是復古也要老得有魅力、有點擊率，凱薩琳說的是：怎麼連做鬼了都那麼累？沒錯，因為當人都不「讓」了，做鬼也是一樣，這就是鬼道。

《鬼才之道》的世界觀是全新的，也是人界的延伸。而媒體的演變就是人鬼界演變的具象化：電視被網路打趴，IG 改變網路規則，點擊率就是王道，不跟上時代就會消失⋯⋯不斷地找尋有別於他者的特別之處，才能繼續存在。然而，存在焦慮爆棚的背後邏輯是一套運行超過七十年的台灣社會機制：我們的教育教導我們要贏別人，要卓越，要出類拔萃；我們的社會教導我們要品牌化、個性化自己，要有必殺技，但同時你要上班，要合群，要服從，真是美麗的矛盾；我們的家庭告訴我們要努力，努力就會有未來，就可以跟誰誰誰ㄧ樣（親戚、鄰居）走上康莊大道，那些誰誰誰在父母輩眼裡總是選對職業，擁有幸福人生。

如果你不上道，你的存在就會被擠壓，你要選擇成為符合體制的鬼，不然就只能變成孤魂野鬼。當然，當個邊緣鬼也不是不行，重點是你要小心那些心懷惡意，心甘情願服從體制命令的鬼對你的有意無意攻擊，他們總是幫你戴一些帽子，諸如「憤世嫉俗」、「你很廢」等形狀的，即使你逃得很遠，恐怕連四疊半的立足空間都會失去。

在觀看《鬼才之道》時，我確實在觀影過程中感到恐懼，我的小心翼翼不是為了閃避哪個突如其來的驚嚇，而是鬼界運行的強烈既視感讓我害怕，我無法逃開自問是屬於哪一種類型的鬼？我上道了嗎？還是偏離航道？這些問題恐怕還會糾纏我一陣子。映後可能是哭笑得很餓，拿著片商準備的發糕坐在路邊啃，模樣可能有點像孤魂野鬼吧，啃著粉紅色的發糕，不禁心中嘀咕著《鬼才之道》的「售後服務」還真是長啊。

全文劇照：牽猴子影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