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與失憶建構的廢墟 │ 雙眼之間 Cerrar los ojos (2023)

本篇影論重點：

號稱2023年最美電影，美在哪裡？

雙眼之間的道別眼神，究竟看見什麼？

為何以斷裂敘事形成觀影挫敗感

片中多層架構又與現實的導演形成何種對照

本片號稱「2023年坎城最美電影」而它究竟美在哪裡？它不像導演塔西姆·辛（Tarsem Singh ）2006年的<墜落 the fall>(又名<魔幻旅程>)美在畫面、色彩與奇想，<雙眼之間>美在留白，是成懸案的過往、是記憶的頓失、是人物的放逐，是再多真相也滿足不了的空無，那指向人類最神祕的心理運動，由深處的慾望與恐懼所組成。

Cerrar los ojos, 2023

本片鑲嵌一部片中片、由一部未曾公開的電影<道別的眼神>揭開：臨近生命終點的富翁Levy託人到上海尋找混血的女兒Judith/Qiao Shu，但電影尚未拍完飾演受託者的演員Julio便人間蒸發，這部片也因此停拍。這段影史秘聞令人聯想到作家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的作品《幻影書The Book of Illusions》，書中揭露一名好萊塢喜劇泰斗突然失蹤的來龍去脈，小說儘管離奇曲折卻滿足了奇情軼事的窺探，<雙眼之間>對<道別的眼神>的處理則無意順從觀眾，而這種挫敗感是文字無法拿捏的，唯有影像能在交代與不交代之間，讓觀眾從不被成全裡自行理解出一套意義：當我們以為將要順著「謎案追蹤」發現Julio失蹤的真相，電影卻大段轉向這部片中片的導演Miguel淡出電影圈之後的生活，當我們以為交情深厚的Miguel和Julio（失去記憶的他已變成了Gardel）重逢就能帶來圓滿的結局，反倒全片嘎然而止，意義的中斷打斷理所當然的起承轉合，彷彿破碎的意義正是意義本身。

首先，意義來自片中片與本片的對照，兩部片名中的「眼」既是角色們的對看、也是觀眾與電影的對看。在<道別的眼神>中Levy從未找尋這個唯一和他有血緣關係的人─照他的說法Judith/Qiao Shu也是世上唯一用不同眼光看他的人，他想在死前凝望她─劇情沒有揭穿這雙重的凝視究竟反映些什麼，有意思的是，多年不見的女兒與照片裡完全相同、絲毫不見歲月痕跡，使這對父女彷彿雙面鏡的對看隱然有種無限迴圈感，佚失了時間、佚失了愛恨，佚失此刻想要填補空白的任何強加，這一刻便完全了此生。

劇中還有兩對親子，Julio與女兒Ana、Miguel與早逝的兒子，前者是尋回的父親但不再擁有父女的記憶，後者則是再也尋不回的兒子，兩兩生命的對照、延續都被意外中斷，這兩個虛構的角色Miguel、Julio，並不像（再由他們虛構的）Levy那樣幸運，能在凝視形成的迴圈中彌補通篇的缺失，彷彿說明創作者藉著創作的角色滿足某種自我缺憾，而這個微妙的鏡像也在映照<雙眼之間>的導演Víctor Aras與Miguel、Julio的關係，後兩者的不能圓滿像是導演並不相信有怎樣的缺憾能被一筆勾銷，創作沒有義務討好任何人，包含創作者自身。

Miguel、Julio也同時存在創作與創作者的關係，身為導演的Miguel透過鏡頭看著Julio演繹出由他創作出的角色，前者對後者的「看」，也是在虛擬之中追尋自己在意的主題，他們在現實中的好友關係反轉主被動的位置，他們一個內斂、一個外放，一個擅長沉默、一個受人歡迎，兩人甚至愛上同一個女孩Lola，Miguel曾將自己的小說《廢墟》題獻給她「致 我們共同的太陽」，只不過太陽是不容直視的，那也注定了Miguel與Lola沒有結局的結局。

廢墟，是愛的遺跡，是徒勞的記憶與歲月不再的軀體，那令Miguel不忍重讀的更是人生殘存的證明。

片中另個意義─角色的多名性。創作的第一個難題便是為角色命名，如何在交織的人生中辨識出不同的個體，只是真能透過一個簡單的名字就做得到包含肉身與靈魂的辨認嗎？「取名字和『我是誰』並不相關」這句無名配角的話，回扣片中所有遺跡般的符號：不曾上映的膠片、Judith/Qiao Shu的照片、流入二手書市的《廢墟》、失憶的Julio身上唯一帶著的物品…沒有一種遺跡能完整人的全部，所有的奧祕，只有閉起雙眼才會現形。

< Close your eyes>正是本片的英文片名，與這片名相對的是<Open your eyes, 1997年>(好萊塢改編成<香草天空 Vanilla Sky, 2001>)，後者期望喚醒對幻覺的耽溺，睜眼看見真實，而本片卻不在於揭示奧祕本身，而在提示我們不該用「眼」去看，如同海報文宣寫的唯美「閉眼看到真相，睜眼開始做夢」，虛擬並不是真相的大敵，如同肉身也不會禁錮靈魂，我們是我們所是，無需他者見證，甚至無需他者詮釋。

當Ana決定和失蹤多年的父親Julio相見，她選擇自己一個人走進已不再是Julio（父親）而是Gardel（陌生人）的小屋，Julio/Gardel靜默無語，她只是開口：「我是Ana」，在那彷彿一生之久的凝視後，Ana略略後退，閉上眼又重複著「我是Ana」，鏡頭特寫她的側臉伴隨大海的畫外音淡入黑暗中，這無疑是全片最美的段落，呼應片尾收束在Gardel對著螢幕上的自己閉上雙眼，記憶或失憶、相認或否認都不再重要，人，能為自己的存在定鉚。被視為西班牙傳奇大師的Víctor Aras在睽違31年後交出這部作品，成為一個創作者的註解，也成為他消失影壇的「不解釋」，一如剪接師Max所說「代表作不是（任何一部）作品，而是他的人生」，「我是誰」將比所有圓滿更具有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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