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的身型消減了不少,頭髮也剃成了平頭,臉上泛起有些蒼白的笑容。我聽他說起獸的事。
熱茶的輕煙裊裊上升,S說年初揮別了交往多年的伴侶。
往後的一段時間,他都像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吃得很少,幾乎沒有外出。別人說哀傷有五個階段,但他真正的體會是巨大的哀傷具有融合和吞噬其他情緒的特質,無法清晰地從一個階段過渡至另一個階段,直至獸突然在深夜的房間出現。S說哀傷只有兩個階段:混沌時期和獸的時期。
在很深很暗的夜,獸會躲在幽暗的角落,他無法看清獸的模樣,由於不知道牠是何種生物,所以S稱牠為獸。
S能聽見牠沉重的鼻息,他便知道房間裏的獸出現了。
日間睡得太多,無眠的夜他會數著白噪音的排列次序。他說如果在所有人類活動靜止之時,仔細聆聽這個星球的聲音,便能發現空間瀰漫著的白噪音,那是地球最原始的居民,軀體是無形的,但能在腦裏以灰白微粒的形象呈現。於是他閉上眼睛,感受著那些白噪音在腦裏聚攏又跳躍,有時像一球毛團,有時像散落的豆子,它們靠近的時候會自行整齊排列,他便能數著那些白噪音漸漸入睡。
直至某夜獸的出現擾亂了房間的秩序,白噪音被嚇得四散逃逸,原本整齊的排列開始躁動碰撞。觀察了數晚後,S發現了數項獸的習性。
獸會捕食空氣中的白噪音,動作頗為狡猾,牠躲在黑影之中,等待白噪音放鬆防範,便會猛地張口吞噬,於是空氣中的白噪音稀薄了許多。
牠的鼻息是隨著人類心臟顫動的頻率運作,「我只能用手邊的枕頭用力壓向胸口,嘗試平復抖動的心,只要心跳變輕,獸的呼吸聲也會變輕,但我知道牠不會消失,只是默默躲在暗角裏」,S說。
每次獸出現過後,S便覺得與伴侶的記憶逐漸褪色,「我試圖想起一些與她的時光,才突然發現十年的回憶被埋在一些酸枝木裏,她躺在中央,臉容平靜得像睡在一場又深又沉的夢。」他開始稱之為獸的時期。
獸的故事聽到這裏,我有某種不祥的預感。
「隨著記憶越來越淡薄,我把某些與她相關的回憶摺疊到潛意識的深處,方法是把它不停對摺,直至很小很小,我相信把它丟到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獸就找不到。」
S說那是關於流星的回憶,喜歡觀星的女友曾帶他到東邊的山上看獵戶座流星雨,教他分辨夜空中最光亮的獵戶座腰帶。
「她說獵戶座的原型是最驍勇善戰的獵人,由於經常吹噓自己能殺死世界上所有動物,於是死後被宙斯安置到夜空,圍繞著它的星都是他的獵物。」
「她曾說房間裏的獸要把她帶到天上,我昨晚想起這個故事,便把房間裏的獸殺死了。」
我知道那是形而上的獸,一個極度悲哀的男人殺死了一頭形而上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