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02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鴻濛遊


    清晨三點半,已經聽到隔壁單人帳的鄰居悉悉簌簌,雨聲也悉悉簌簌。

    我到底應該要怎麼樣?

    可以確定的是,即使下山也不能太浪費時間。又躺了一躺回回神,還是起身把早餐吃掉,能收的東西收一收,出去外面看看。

    氣象預報的下雨機率沒那麼高,但現實就是雨或大或小,沒有停的時候。

    好奇大家都是怎麼想的呢?

    眼前有很多人往下山走,但那或許是本來今天就是要下山的人。

    收好帳,去歸還紮營許可的時候順便觀察一下往表銀座方向是否有人出發。雖是非常零星,但也不是沒有。


    遲疑之間,在山屋裡晃來晃去。正巧聽到有相同疑慮、跟我一樣也是獨行的女生正在詢問山屋的人的看法。似乎是說試試看也無不可,如果真的覺得勉強的話趕快撤退就好了。

    地圖上看起來路線不是太困難,又聽到這樣的回應,決定往前走。

    回到營地背起背包,又上到山屋前面。看到台灣要走表銀座路線的登山團體也是正要出發,想著讓他們走前面,自己多拍兩張照片再跟上也好。

    忘記登山團的常態習性就是要互拍到過癮為止,明明昨天就已經在這裡,今天又是毫無展望的大霧,還是要一拍再拍就對了。

    也罷,反正就算跟上也不一定腳程相同,我走我的便是。

     

    完全、完全不知道自已正在走向甚麼樣的地方,只能安慰自己看得到路就要偷笑了。

    稜線上毫無遮蔽,就算是雨勢小的時候,被強風挾帶著打過來的水滴強度還是不可小覷。出發前的天氣預報讓我太「靠勢」(雖說不管預報如何都不能這樣),沒有帶手機用的夾鏈袋。雖然可以放在雨衣胸前口袋裡,但再厲害的防水拉鍊,這種天氣下走久了一定不可能保持全乾,更何況還有身體排出來的濕氣會累積在裡面。

    幸運的是路徑在這種能見度下依然極明顯,我可以盡量減少拿手機出來查看的次數。

    出發開始大約五分鐘之後,我經過了一個比我年長些的小團體,又約15分鐘過後,被我偷聽到問山屋人員天氣路況的那個女生示意讓我先往前。從這裡開始到大天莊,都再沒遇過人。


    視線可及之物除了霧趨近於0,但耳邊的音量幾乎是99分:遠處是四野迴盪的風切、近處是雨滴瘋狂打在身側的聲音。臉上汗水雨水霧氣相爭地盤,嘴裡一直灌進或汗水或雨水或鼻水。常常一眨眼就睜不開,待要擦,手臂舉起來,手套上的水就沿著雨衣的袖口滴入,只得閉眼等睫毛上的水流差不多了再睜開。

    但其實我知道雨並不那麼大,一切都是因為風,並且身處稜線的緣故。因此還是很感謝──如果下起真的大雨,無疑應該是要撤退的天氣。

    這就叫做13m/s的風速啊,被刮倒地好幾次都差點爬不起來,我邊走邊想。

    幸好風是從谷底吹上來,再倒也是靠在山坡上。如我是從高處刮下,那就會滾到邊坡下面去了……


    然後看到大天莊快要到了的指標。


    雖然之後也是濕,但依然滿心期望大天莊有個屋簷可以讓我先把背包卸下來,檢查一下身上,多多少少擦一下。

    看到山屋建築,看到大天井岳登山口就在旁邊,指標寫著大約10分鐘可以到,我只遲疑了10秒,問自己「一定會很後悔吧。可以嗎?」然後怕留餘地的大步略過。

    回台灣之後跟朋友聊起來,得知想收集的徽章有大天井岳,說遺憾不可能沒有,而且要是能重新選擇,我應該會上去──不過那是事過境遷才很確定這天的行程沒有差這20分鐘,也更是因為現在已經忘卻當時身心疲憊程度的緣故。

    早上8:40這時間不管是甚麼山屋外面都不太會有人吧。這樣的天氣下,有種連山屋有沒有在營業都很讓人懷疑的氛圍。

    山屋後門窄窄的屋簷下,地上有幾個背包,看不出來是丟包去大天井岳的還是山屋裡準備要出發的人的。我擦了擦臉,吃了一點東西,喝兩口水,馬上開始冷到要發抖。看看四周也沒有一個能坐著又不淋雨的地方,總之就是繼續走吧。

    白色圈圈標示的路徑就是上大天井岳


    大約過了半小時,眼前的霧開始淡了一點點,然後一陣強風,視野開了!

    突然之間我可以看到前面最近一個山頭,回首能看到大天莊。

    迅速拿起相機拍照,才按了幾張,濃霧又合上,剛剛的驚喜彷彿是幻覺。

    這時很感謝有防水相機。雖然拍出的畫面整體表現不管是遠景還是近物都讓人實在很難滿意,但就是這種天氣,我可以少擔心一樣東西濕了會壞掉,也還能拿它做點基本的紀錄。

    大約這時開始,景色就以轉瞬的時間為單位開開合合。


    然後,我看到旁邊的緩坡,那是……雷鳥。

    大鳥小鳥一家子在霧裡散步,牠們悠閒平靜,我滿心激動──這是壞天氣的禮物啊!

    停在原處,等著霧散的空檔觀察雷鳥一家子,也看看四周景色。

    終於敢拿出手機拍,一下下


    如果是晴天,這段路走來一定拖拖拉拉,拍下數以百計下山之後看覺得怎麼都差不多的照片。

    如果是晴天,這段路走來一定曝曬無比──如果剛好無風,能撐傘的話倒是很愜意?

                                                                

    繼續走沒好久,岔路就到了。直行是繼續表銀座路線,往槍岳前去。

    我往左轉,看見路旁有還留有雪溪的痕跡。

    這裡冬天是甚麼樣子呢?

    終於又看到人


    能見度慢慢好了些,雖然時不時還是大霧籠罩,但我已經大致上能看到自己走在甚麼樣的地方了。

    也因此能拍下看得出來我在拍甚麼的花草。


    遠方岩石上有鳥兒。這應該不是雷鳥。


    繼續前行,繼續把握可以拍照的空檔。

    慢慢敢把手機拿出來了。雖然不是沒有雨,但至少是「感覺好像不太有雨」的感覺。

    人在裡面,好渺小


    在這之前,我沒有甚麼要走完整個表銀座路線的念頭。

    不過看到眼前的景色,我想以後還是一定要來一次。除了可以再訪槍岳之外,也體認到為什麼這會是「銀座」般讓人絡繹不絕要前來的路線──它的美麗,真不只一般。

     

    看到常念小屋的指標。

    就要到了嗎?

    硬是要這麼說的話也沒有不對,因為「只」剩下0.6K下切200m的陡下「而已」。而且真的看得到山屋,沒有騙人。

    下切的路,斷續有許多都在樹林裡面,雖然地面不太泥濘,但整個步道潮濕非常,走在裡面覺得整個人像個海綿在吸水。

    接近山屋的時候,迎面遇見幾個人,每個都上坡上到說不出話來。

    但我也無法太慶幸自己不用上這個坡,因為眼前又是一條站著的路,那是明天一早就要面對的。


    離山屋越來越近,咦。

    那個疑似營地的地,怎麼看起來離山屋有點距離?記得資料上不是這麼說的。

    而且網站上寫營地廁所在整修,要去山屋上廁所,這下……

    壓抑在深處的想法迸上來。我要不要問問看山屋有沒有空床位?

     

    幸而在到達山屋的同時,看到有另一區離山屋算是近的營地,我鬆了一口氣。

    而且當下風已經轉緩,只有雨仍然一陣一陣下著,還似乎比剛剛更大些。

    雨如果是這樣也就罷了,風停了,一切好辦。


    如此感受的我進了山屋,把背包放著,雨衣脫下,還是走到帳篷住宿的受付窗口。

    完成了手續,了解了注意事項,就前去選地搭帳。


    一切之前,先跟常念岳打聲招呼


    幾步路之間,雨又更大了。正思考著是不是先等一下子再說,但站在那裏撐著傘也是有點不耐煩,更無法保證待會兒會比現在好。因此盤算著先搭外帳,再把地布上進的水擦乾,然後掛內帳。這樣就可以獲得相對乾爽的空間了。 

    正當我把外帳最後一個魔鬼氈固定圈在營柱上黏好,轉身去拿抹布,已經停了快一小時的風突然說來就來。轉瞬間外帳連地布已經飛起,我大驚,整個人跳起來飛撲到地布上(還好前庭是開的),趁外帳跟地布分離之前,伸手抓住兩支營柱的交叉點,緊緊往下拽。接著趕緊看向內帳,還好先前覺得有點多事把它先壓在背包下面,現在看來真是幫了大忙。

    以為這樣就可以撐到危機過去,很快就發現我錯了。沒兩下子,從地上竄進來的風把帳篷舉起來的力道,到了我幾乎使盡全力抓著都快要無法應付的程度。不只如此,還加上直攻帳篷旁邊的側風──我坐在帳篷裡,腦中想著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一邊見識到帳篷的骨架可能變形的最大程度──然後我就無法思考了,只開始祈禱。祈禱營柱因為是鋁的所以比較不會斷,祈禱變形後的營柱還能勉強讓我搭好帳篷,祈禱風甚麼時候可以小一點點──一點點就好,我可以趕快把外帳拆掉,營柱放平,至少在一個風險相對小的情況下等待。

    但是風沒有變小。眼看著外帳極力要脫離營柱和地布,八個連接的魔鬼氈圈甚至一一脫離,心知只是等待已經不行,再下去外帳就要飛掉了。

    迅速觀察風向,換手抓住外帳的頂端,伸長了腿壓住地布的兩個角落,再伸長另一隻手,從離風最遠那端開始將外帳跟地布解開。

    已經不管有沒有可能拉傷肌肉了──平時覺得帳篷很大空間很大真好,此時就曉得吃虧。

    狂風中,抓下外帳直接用身體壓著,把營柱放倒,確認背包底下的內帳有包著沒暴露在外。

    只剩下把雨衣穿好的力氣。如果地布是魔毯,或許就可以直接起飛了。

    經過這個歷程,我竟然只覺得很慶幸可以不用去山屋求救。

     

    呆坐在那裡,剛好有人前來紮營。甚好甚好,就觀察看看別人怎麼做。

    單人帳的內帳在一個大男生的手中也是好幾次險些就飛走,不過自立帳只要內帳架好,似乎沒那麼怕風。

    接下來披上外帳果然就是考驗,不過看他一陣忙亂我也不好意思再盯著人家瞧,自己定了定神,決定先搬家──放棄首選的大平地,還是灌木叢邊好些。

     

    不管雨,濕就濕吧。但剛剛的強風已經把兩支營柱吹成奇怪的角度,一時之間還真的扳不回來。心中驚嚇,但只能強作鎮定試試看,幸好發現是交叉處被吹過頭,關節翻到了另一面。小心翼翼想辦法翻過來,成功。

    將內帳搭起來。風還是那麼大,雖然看來應該不會有事,還是先拿石頭壓著內帳的四個角落。

    接下來。想好步驟並一一準備好──把營釘先抽出放在口袋裡,找好適合的大石頭放在周圍,待外帳扣上,就以最快速度用石頭壓住風繩,都好了之後再一一下釘,釘完後還是繼續拿大石頭壓著。

    順利完成了這一連串作業,體驗到了「先搭外帳」這個雨天策略只適用於無風的時候。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一樣是外帳搭好、風繩還沒穩固的情況下,外帳裡空無一物和外帳裡有內帳,風的作用和力道就是那麼不一樣──內帳在裡面,吹進的風會被干擾而方向亂掉力氣減弱;但只有外帳的話,裡面就是一個風可以隨便亂吹的情況,十分不得了。

    所以這一切就差在我的誤判:以為已經沒風了。

    但,已經一個小時都沒風了,要在大雨的當下設定風會突然來,因而放著讓內帳濕,似乎也是很為難自己……

    不過有了這次的經驗,以後無論如何就是先搭內帳。日本人都這麼做,一定有原因的。

    鬆了一口氣也嘆了一口氣。果然一直想尋找內外帳在搭建以前就可以結合起來的外骨架帳篷,似乎有點妄想又真的很實際。


    鑽入內帳,背包抱進去,清點物品,還好該在的都在。

    環視四周,把空懸在營柱上的、原本應該要和外帳連接的固定環一一拆下、統一集中管理,雖然不知道可不可以黏回去。

    整理一下自己,拿出水袋,終於可以出發吃午餐了。


    回頭看看,也有幾個人正在跟帳篷奮鬥。

    希望我的帳篷沒事,希望大家都搭帳順利。


    覺得花紋好特別的蝴蝶


    目前所到的每個山屋,門前幾乎都有提醒標語。

    善盡告知的責任,後果自行負責。這是戶外文化夠成熟的地方才能好好實踐的。


    常念小屋的內部配置有點複雜,也因為剛才的驚魂,我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懂要在怎麼在哪裡做甚麼事情。

    櫃台在山屋開放空間的正中央,四面都有能辦理的事情:首先一面是帳篷受付處,這是我先前來過的。順時針來算,下一面是山屋受付處,也是手機充電和預定計程車的窗口,也可以購買紀念品。再下一面是小型紀念品(徽章、貼紙……)的展售處,對面零食櫃上的東西應該也可以在這邊結帳。最後一面是咖啡輕食點餐處,旁邊有冷飲櫃。


    我最先需要的食堂還不是這邊,又在另一處的窗口。看起來像是餐點回收處,但其實點餐也在同個地方進行。

    好像應該要選pizza的(是不是因為這樣我後面幾天一直想吃pizza卻一直擦肩而過),不過淋了一天的雨又吹了好多風,想喝點熱湯。還是烏龍麵吧。

    嗯,有生啤就是不點不行。

    坐在有屋頂的地方,眼前窗外的風風雨雨好像就與我不相干了,好像。

    我讓自己沉浸在舒服的環境、幸福的吃喝中,十分鐘前的那場混亂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然後,收訊還是相當不錯。開心。


    吃飽喝足訊息傳過癮了,四處逛逛。

    還好有亂晃,我完全忘記上山之前有查到的重要資訊:常念IPA。

    在冷飲櫃裡看到,本是二話不說就要拿起來,但下一秒遲疑了:旁邊那是甚麼!

    是槍穗IPA,竟然有這種東西!

    好掙扎。

    告訴自己槍岳已是去年的事情,而穗高根本還沒去。常念IPA一定只有常念有,此時不選,往後要不是再來,恐怕沒機會。


    喝了第二輪,當作給自己壓壓驚。

    然後是「回家」前最後一個節目。

    一樣一樣檢視架上的東西。發現原來熊鈴要消音,只要在外面套一層網袋就可以了。幾天後下山也在戶外店看到一模一樣的東西,只是上面沒有印常念的字樣。


    準備踏出山屋。要面對現實了──我的帳篷還安然在原處嗎?



    還好是的,它好好的就在我希望它在的地方。

    合十。

     

    雨依然一陣一陣下,風也還是一陣一陣刮,但我應該已經不用再太擔心了。

    拿起手機,開始仰望常念岳。

    好高啊……


    吃完晚餐,慢慢整理東西,然後就寢。

    感謝身旁的灌木叢,相信它有一定的作用。

    這一夜,風完全沒有減弱的意思,說好(和誰?)會停的雨也沒有停。夜半打開前庭頂端的拉鍊看不到星星,還是灰雲一層。

    手機裡、山屋裡的氣象預報都說接下來這天會是晴天。

    會嗎?

    已經身在此處,明天天亮,我只有往前走的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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