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術，假如榮格90
「呀…」榮格低吟著，甚至將頭埋進枕在膝蓋上的雙手裡。
「卡爾，你怎麼了？人不舒服嗎？」朵拉音調提高、語氣關切起來；畢竟榮格已經七十好幾，不曉得是什麼觸動他，讓他突然…疲累？
榮格沒有回應，好一會才抬起頭，「好可怕…好可怕…戰爭有什麼好呢…為什麼大家喜歡打仗呢？」榮格搖著頭，斷斷續續說著。
「卡爾，莫非你之前經驗過什麼可怕的事情嗎？」
「我…」榮格才開口，停頓了一會兒又閉上，「算了算了；你可以多告訴阿周那的故事嗎？相比於西方的希臘羅馬神話故事，印度的神話故事顯然有更多的情感糾結，我不知道是你說故事的方式特別唬爛，還是印度神話故事就有這麼多轉折。沃夫在說他中華帝國的故事時，好像也沒有那麼多的內心戲；難不成印度人的情感特別豐富，從以前到現在都一樣？」
「印度人的情感豐不豐富，我不知道，我只能就我讀過的神話故事回答你*：
阿周那看著他眼前的軍隊，接著轉頭看向他背後的軍隊。這群人全是他的兄弟、叔伯、舅舅、甥侄－－現在這群人面對面地站在戰場上，準備互相傷害。這是為了什麼？就為了一塊土地？『我辦不到，』他說道：『這麼做有違正法。』
接著他做了一件讓在場所有的人都覺得意外的事：他放下了弓箭。」
《摩訶婆羅多的故事》＜天神之歌＞
「在戰場上一個戰士放下弓箭？這…」榮格到底是說不出話的這這這，還是嘖嘖嘖的不知如何接話，抑或是對勇於承認自己無能為力的阿周那感到讚嘆，朵拉無法單從他簡單的口語加以判斷，不過朵拉很快就接口：
「很不容易，對吧！」
「是很不容易呀…」榮格嘴巴含著魯蛋喃喃，「…故事接下來呢？」
「我想一想…
『像個男人一樣，面對現實！』奎師那對著他大聲叫喊道。
『我辦不到。』阿周那嘟噥道，兩肩無力地垂了下來。
『你是個剎帝利，這是你的責任！』奎師那嘗試勸導他，讓他明白事理。
『我辦不到。』阿周那說。
『他們傷害你的妻子，侵占你的國家。阿周那，你必須為正義而戰！』奎師那再次勸導他，試圖動之以情。
然而阿周那不為所動。『我不知道殺害兄弟、叔伯、甥侄和朋友究竟有什麼意義。這麼做並不高尚，而是殘忍。我寧可要和平，我不要復仇。』」
「對呀，阿周那這麼想並沒有錯呀！」榮格叫道：「兩國之間的戰爭，那管到對方是誰，可是，兩個親族之間的戰爭…不對不對，說到底戰爭不是好事，能不戰爭，最好就不要戰爭。」
「卡爾，很少見到你這麼激動哩…看你的反應，我真的懷疑你是不是過去在戰場上有什麼不愉快的經驗，不然的話，明明我說的是印度的神話故事，怎麼看起來像是在說你的過去…」
「我…你…」被朵拉這麼一說，榮格結巴起來：「你說得沒錯，我太激動了。大概是你說的這段故事，我聽得很過癮，所以我把自己代入了；」榮格恢復冷靜，「奎師那會怎麼勸導阿周那拿起弓箭戰鬥呢？阿周那會怎麼決定呢？」
「我覺得奎師那是很厲害的說客…那故事是這樣發展的：
『說真的，你這個想法很高尚，』奎師那說道：『但是你這種高尚的情操是從哪來的？是從你的慷慨、你的恐懼、你的智慧，抑或是從你的無知而來的？突然之間，你發現自己得面對現在這個影響深遠的現實－－你可能會被打敗，你可能要付出的代價，然後你就被嚇得直打哆嗦了。你但願事情不要發展到這個地步。與其面對現實，你決定選擇退縮。但是你沒有想過：你的這個決定，其實是建立在你對當下這個現實的誤讀之上。如果你真正了解世界的本來面目，你就會處於極樂之境，即便是處於現在這種時刻。』」
朵拉停了下來，看著榮格會有什麼反應。
朵拉雖然記得印度神話故事的發展，但之前只說給自己的孩子聽過，這還是第一次對成人說，而且是上了年紀的榮格。何況朵拉還接受艾瑪的分析，而艾瑪又是榮格的配偶。想想這個關係有點兒複雜。然而，聽出興味的榮格好像完全不在意，甚至他個人的情感還隨著故事的進行而起起伏伏，一點兒也沒有置身事外的樣子。
孩子們喜歡聽故事，老人也喜歡聽故事？
記得孩子們年紀在更小的時候，偶爾上床時間還不睡覺，朵拉就會翻開說故事，幸好格林兄弟的《兒童與家庭童話集》（Kinder- und Hausmärchen），從其中找一篇故事唸，不管是《灰姑娘》、《白雪公主》，或者是《小紅帽》、《睡美人》、《美女與野獸》，甚至是《糖果屋》、《青蛙王子》、《漁夫和他的妻子》、《野狼和七隻小羊》…他們都聽得津津有味，然後，就睡著了…。有些故事他們明明聽過好多次，還是聽不膩，究竟是故事的魅力，還是媽媽聲音的魔力，朵拉也搞不清楚，總之，說故事這招是屢試不爽。
「你說極樂之境是什麼意思？」榮格感到不解。
「賓果！」朵拉心裡暗呼一聲，想不到說故事這招對老年人有用，甚至是榮格這樣人生閱歷豐富的老人，也有用。
朵拉想起來有一次，彼得兄弟倆吵得不可開交，幾乎是在地上扭打起來，朵拉也拉不開兄弟倆，就算是硬生生分開兩個人，他們還是氣呼呼的彼此瞪著對方、雙手捏著拳頭，簡直像是有什麼深仇大恨的事情，誰曉得兄弟倆也不過在餐桌上吃個小點心，她轉身去廚房拿個東西出來，兩人就吵在一起了。當時她的婚姻岌岌可危、瀕臨崩解，她也認為兄弟倆吵架和她的婚姻狀況有關，一切像是遙不可及卻又近在咫尺的荒謬。
還有什麼比得上這麼可笑的事情嗎？她想。
她左右手分別拿過餐桌上的一塊餐巾以及一把小湯匙，開始讓一大一小、一軟一硬，搭配她時而低沉、時而高亢的嗓音，硬生生將千里之外印度尼西亞峇里島的皮影戲（Wayang Kulit）搬演到此間手上的兩個物件，看得兄弟倆一時忘了先前的爭吵，還央求她繼續把故事說下去：然後呢？後來呢？
「阿周那也跟你一樣感到困惑，他完全不理解奎師那在說什麼屁話：
就在這一時刻，奎師那唱起歌來。藉由這首歌，他向阿周那解釋世界真正的本質。這首歌就是〈薄伽梵歌〉，意即天神之歌。
『是的，你將會殺死千百個戰士。但是你殺死的僅僅只是肉身（sharia）。藏在肉身之內的是不朽的靈魂（atma），永遠不會死。這個不朽的靈魂會轉世再生，進駐一個新的肉身，猶如人之丟棄舊衣，穿上新衣那樣。試問哪一個才是人真正的身分？是暫時的肉身，還是不朽的靈魂？請問你，阿周那，你能殺死哪一個？』」
「好狠，這招好狠…簡直是靈魂拷問…」榮格沉吟著，「…我和表妹海倫在年輕的時候創立了降靈會，和她以及一些朋友在召喚亡靈，和祂們進行所謂的對話…如果我相信人類的存在只限於肉身的話，那肉身死亡，一個人就消失，表面上可以說得過去…可是，我在降靈會的經驗卻不是如此…少年維特的煩惱無法被量測，是真實的存在；羅蜜歐與茱莉葉的愛情，也同樣無法被量測…難道這些都是假的嗎？」
「窩不知道…」朵拉搖搖頭，「我也沒有答案，我只能從書上讀到的故事回答你…」
「沃夫在樓下？」榮格大叫，「是那個做麵包的沃夫，不是那位女生吳爾芙？」
「正是沃夫，」艾瑪點點頭。
「啪！」正當榮格著急從沙發起身時，某個物品從書架上掉落，發出聲響。是一封貼著許多枚印著 REPUBLIC OF CHINA POSTAGE 暗紅色郵票、筆劃粗細不一看似毛筆寫就的收件人 Carl Gustav。
「支那共和國？不就是沃夫的家鄉中華帝國嗎？我認識的什麼人住在哪兒呢？」榮格拿起信封，百思不得其解；「趕快去樓下見沃夫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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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周那與奎師那的對話，底下詞句摘自《摩訶婆羅多的故事》＜天神之歌＞。此對話即為著名的 《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1785年第一次被譯為英文，譯著是 Charles Wilkitns，德語版由施萊格爾（August Wilhelm von Schlegel）1823年翻譯，普通語言學創始人的普魯士教育部長威廉馮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深受感動，稱此書是「最美麗的、也許是任何已知語言中存在的唯一真正的哲學歌曲……也許是世界上最深刻、最崇高的東西。」
https://www.vina.cc/2010/09/28/wilhelm-von-humboldts-praise-for-the-gita/
*三麗鷗明星×霹靂布袋戲
https://yabeline.tw/Stickers_Data.php?Number=25033
*《薄伽梵歌》1823年德文版，含梵語原文，目前收錄於哈佛大學。
https://archive.org/details/bhagavadgitaide00schlgoog/page/n9/mode/2up
https://en.wikipedia.org/wiki/Bhagavad_Git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