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興我媽死了》：「他媽死好」不是髒話，這是含著眼淚的苦笑

喬許哈奈特正在徒步追捕嫌犯，嫌犯跳上路人車急駛逃亡，喬許當然也要搶台車……他拉下某台車駕駛，跳上駕駛座，載著司機一家人開始玩命關頭。後座兩位小姊弟怕得要死，弟弟顫抖的問：「我們會死嗎？」喬許毫不思索地回答，「會喔！」姊弟被嚇得放聲大哭，坐在左邊的姊姊哭得鼻孔撐大，還微微顫抖著。這位在IMDb上角色名登記為「凡家女兒」、在電影《好萊塢重案組》裡演出不到一分鐘的小妹妹，哭得如此賣力。

《好萊塢重案組》裡可憐的凡氏姐弟

我們來看2010年的美國電視：情境喜劇節目《愛卡莉》正在熱播第四季，這個節目依舊是美國兒少觀眾最喜歡的喜劇作品。故事敘述少女卡莉與她的兩位好友薩姆和佛萊迪一起做網路節目——與14年後許多兒童YouTuber做的事沒啥差別。主角卡莉當然很受歡迎，但薩姆也非常受到觀眾喜愛。

今天這一集裡，薩姆又遇上煩心事了，她又開始藉由狂吃來發洩情緒……更糟的還在後頭呢！最愛情勒薩姆的糟糕媽媽，今天又要逼迫薩姆幫她跑腿……薩姆對著鏡頭露出想哭的醜臉，觀眾們一定又會哈哈大笑。

美國加州橙縣園林市的一棟平房裡，傳出尖叫……小女孩妮特正想拼命阻止母親黛比，她的母親舉起菜刀，向著剛進門的丈夫馬克怒吼，「滾出去！滾出我的房子！」。馬克犯下了黛比無法原諒的大錯——今天晚了三小時下班。馬克辯駁是為了幫客戶而被迫加班，但黛比如此勃然大怒的原因，似乎並非因為丈夫晚歸……而是因為丈夫不把晚歸當一回事。黛比覺得這是馬克對自己的不信任與不尊重，她的怒氣使她舉起菜刀，似乎這樣老公就會乖乖聽話……

女兒妮特不應該見到母親失控的這一刻，但她看在眼裡，她甚至試圖成為調停者，而當母親崩潰倒地痛哭，妮特更成了安慰者。妮特抱住躺在地上的母親安慰她，宛如一位母親在撫慰哭泣的女兒。

要如何介紹《我很高興我媽死了》這本天下母親看到封面便會皺起眉頭的自傳？有點困難。儘管寫下這本自傳的珍妮特麥考迪，是位8歲就成為童星的演員。但是，《我很高興我媽死了》比這位演員演出過的所有作品都來得複雜、深刻……甚至更有戲劇性。

這是「現實比電影更魔幻」的另一個例子，珍妮特的星路歷程，或是珍妮特與母親的關係，比《愛卡莉》或《CSI犯罪現場》更不可思議。甚至即便這個驚世駭俗的書名，與本書內容比起來，可以說稍稍有點平淡。

沒錯，凡家女兒就是珍妮特，薩姆也是珍妮特，阻止父母相殺的妮特也是珍妮特。珍妮特今年僅僅32歲，寫下《我很高興我媽死了》時也才30歲。短短30年的人生，寫成傳記似乎乏善可陳，但《我很高興我媽死了》一點都不無聊。

珍妮特母親黛比，強烈希望自己的兒女早日踏入演藝圈。如同上述黛比險險殺親夫的小故事，黛比一旦決定了什麼事，她就不允許天地萬物違抗這道聖旨。黛比積極地改造珍妮特，嚴格控制她的齒白、體重、言行與穿著，珍妮特不想被母親討厭，更不希望失去母親——黛比很年輕就罹患乳癌，而且是第四期的危急程度。

珍妮特唯一的依賴，是內心的小小聲音。這個被她稱為「聖靈」的聲音，要她重複開關五次門、重複摸五次內褲鬆緊帶，這樣一切就會平安順利——小小珍妮特還不知道，她在母親情感壓力下，已經染上了強迫症。

隨著珍妮特年紀增長，母親的控制欲越發強大——因為進入青春期的孩子越來越難管了。黛比更嚴格地管控珍妮特，甚至不時要觸診珍妮特的私密部位……以確保沒有癌症的病徵。而當明天有重要演出時，黛比還會親自幫珍妮特洗澡。在這些令讀者不安的時刻，珍妮特都會幻想自己的心靈，跳入一個異次元空間……她只能期待這些事情結束後的解脫感，而在過程裡放空自己。

現實裡的珍妮特，幸運地加入了《愛卡莉》，這是一檔由美國電視史上堪稱「兒少影視作品大亨」的製作人丹許奈德製作的節目。許奈德是讓「尼克兒童頻道」（Nickelodeon）在美國大紅大紫的功臣。在台灣，尼克兒童頻道最受歡迎的作品，可能是《海綿寶寶》、《愛探險的朵拉》或《降世神通：最後的氣宗》等等動畫節目。但在美國，尼克兒童頻道上包括《愛卡莉》、《薩姆和卡特》（Sam & Cat）、《麻吉向前衝》（Drake & Josh）等等真人喜劇影集，同樣也很受歡迎。

在這些作品裡演出過的許多童星，日後都成為好萊塢的一線紅星，包括了歌后亞莉安娜格蘭德、《週六夜現場》諧星基南湯普森、歌手暨演員尼克卡農、或是曾經的少女偶像天后亞曼達拜恩斯等等……還包括了珍妮特。珍妮特演出了熱門的尼克兒童頻道劇《愛卡莉》，日後《愛卡莉》還衍生出由薩姆做主角的《薩姆和卡特》，而劇中那位迷糊傻氣的凱特，正是由亞莉安娜飾演。

而在今年引爆好萊塢軒然大波的HBO紀錄片影集《沉默片場：童星的黑暗面》，驚爆尼克兒童頻道這些真人秀幕後的黑暗真相：丹許奈德在片場喜怒無常、粗暴行事，貴為製作人的他並未善待大量演出的未成年童星，反而虐待他們，性化他們的螢幕形象，私底下也與童星有詭異的肢體接觸。這部紀錄片引發丹許奈德是否性騷童星的爭論，也等同引爆社會兩大爭議主題：這是 #MeToo 議題，而且也是戀童議題。

翻遍《我很高興我媽死了》全書，理應深受許奈德虐待的珍妮特，卻沒有寫出「丹許奈德」這個名字，珍妮特只用「主創人」等職稱去指涉丹許奈德。很可能，這是因為雙方已經達成某種協商，但是，這並沒有阻止珍妮特在書裡，繼續鉅細靡遺地寫出「某主創」令人發毛的行徑：正在對胸部發育感到焦慮的珍妮特，被迫穿上性感的比基尼；珍妮特被迫與另一個童星演出接吻鏡頭，還被製作人要求「投入」一點，並且重拍了七次之多；珍妮特必須忍受主創各種尖叫辱罵的口頭羞辱。

但這些行徑很難讓許奈德被定罪，一如《沉默片場：童星的黑暗面》推出後，並不能將許奈德像哈維溫斯坦一樣被推上性侵性騷官司的風口。但正如上述我提到的《愛卡莉》片段，那些畫面上無傷大雅的玩笑，其實包含了許奈德扭曲變態的欲望：《愛卡莉》裡的薩姆有飲食焦慮障礙，有控制狂母親，但看著薩姆哈哈大笑的觀眾們不知道，那不是在演戲，真實的珍妮特，確實因為母親病態的控制欲，而引發了進食障礙與體型焦慮……當珍妮特母親病逝那一刻，珍妮特在黛比耳朵說出的最後送別是……

「媽……我現在真的很瘦，我終於瘦到四十公斤了。」

這是對多年精神虐待的一句告別，這是死囚逃出牢獄那一刻，回頭對著地獄罵出的自嘲。我很高興，珍妮特的媽媽死了，《我很高興我媽死了》不是戲謔，是含著眼淚的苦笑。我媽死了，我不會再被虐待了，我所承受的虐待已經造成傷害，而這些將會永遠存活在我失去母親的下半輩子裡——而珍妮特現在決定親筆寫下傷痕。

長年情境喜劇的訓練下，珍妮特已經習慣自嘲，與用戲謔的眼光看待自身遭遇。《我很高興我媽死了》與馬修派瑞自傳《朋友、戀人與最糟糕的事》一樣，主題都令人不忍卒睹，但《我很高興我媽死了》更加殘忍，因為這是一個關於被迫卡在巨大機器齒輪裡的小女孩故事，她必須在母親扭曲的眼光下存活，她對母親的愛同時壓迫自己必須服從，最終她只能扭曲才能在這樣的狹縫裡活下去——而珍妮特的自嘲，讓這種悲哀帶來黑色幽默，卻也讓這種悲哀不只是悲哀，更多了一絲掙脫痛苦後的豁達自由。

而珍妮特又進入了一個同樣扭曲的社會結構裡：有毒的童星工作環境。這種壓迫與剝削似乎只是更加沈重與無法迴避，觀眾羨慕珍妮特能在螢幕上發光發熱，這種崇拜甚至也化為了另一種扭曲壓力。亞曼達拜恩斯當年比珍妮特更紅，她與丹許奈德關係更親密（也更令人噁心），而如今這位曾經的少女天后已經徹底崩壞，那是從內心開始的崩壞，是當年黑暗遭遇的反撲。珍妮特如今還能把這一切寫出來，這也算是一種間接的正義。

《我很高興我媽死了》推薦給所有曾陷在、正陷在有毒親子關係裡的讀者；推薦給懷念2000年代尼克兒童頻道（與那年代諸如海利喬奧斯蒙或達柯塔芬妮等天才童星）的觀眾們；推薦給喜愛《愛卡莉》與《薩姆和卡特》（Netflix上架中）的觀眾們。珍妮特是個倖存者、是位鬥士、是位喜劇演員，你應該一起為她媽的死開心與落淚……然後跟她一樣，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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