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宇導演的新作《小雁與吳愛麗》,入選今年釜山影展競賽,角逐紀念影展創辦人的金智奭獎,並在第六十一屆金馬獎獲得最佳原著劇本、女主角、女配角、男配角等八項提名。電影講述主角小雁(夏于喬飾)不堪家暴,手刃父親,滿身鮮血,騎腳踏車到派出所自首。八年後,假釋出獄的她,再次經歷家庭風暴,身心俱疲,於是離開美濃老家,到高雄求職,展開新生活。誤打誤撞走進社區大學的表演課,化名為吳愛麗Allie,而從事教職的男同學對她展開追求……
《小雁與吳愛麗》探勘親子、婚姻的愛恨風暴,大抵是一部家庭倫理劇。夏于喬的表演毋寧是本片最大亮點,臺詞也頗具水準。Allie在表演課上,對著鏡中的自己反覆說出「我討厭你,吳愛麗」。就這場戲,影評人朱哲輝敏銳地指出,「鏡像」在《小雁與吳愛麗》中的「對照」或「對話」意義[1]。有心的觀眾不妨循此線索,留意片中其他鏡像安排:同樣是在表演課上,端詳著鏡子裡自己的面容,Allie有感而發,對男同學說,看久了,竟覺得像另一個人的臉。這另一個人的臉,可以是過去的自己、隱藏在開朗表象下壓抑的自己,也可以是母親(楊貴媚飾)。無獨有偶,片中小雁和母親都在家中的鏡子裡望見自己。她們望見了什麼?是傷害對方也傷害自己後,自己的殘忍還是脆弱?更有一幕,小雁發現母親賣的「刮刮彩」是詐術,圓鏡中坐著的她,質問母親是怎麼一回事,母親移動到鏡前,鏡子遂同時映現母女的臉,令人想起文.溫德斯《德州.巴黎》(Paris, Texas, 1984)中男、女主角的臉在玻璃上疊合的經典畫面。小雁和母親撕破臉,在表演課上化名為吳愛麗Allie,我們直到電影後半段才得以確知「吳愛麗」正是小雁母親的名字。一句「我討厭你,吳愛麗」,怨的是母親,還是自己?
電影敘事從自首開始,對這之前的過去三緘其口,彷彿時間在此徹底斷裂,再也無法回望。出獄回家,小雁跨過火盆,但洗衣工廠主管的一句「你曾忘記過自己是更生人嗎」,道出跨出傷痛,迎向新生,不像跨過一盆火那麼容易。過去的幽靈不曾離我們而去,看見警察偶然迎面而來還是會驚慌會逃跑,學弟(黃奇斌飾)的善意會令她像刺蝟一樣武裝起來;身量龐大的仁哥(曾國城飾)竟宛如父親再世,母親與仁哥大打出手,在小雁眼中跳動的或許就是家暴的陰影。仁哥是鏡子。母親和小雁各自從仁哥這面鏡子照見了什麼?母親的寂寞、命賤、盲目?
家庭破碎的創傷甚至禍延至同父異母、八歲的弟弟小偉(謝以樂飾),小雁一句衝口而出的「她不要你了」,講的是小偉,也刺中了自己。而小偉持碎玻璃刺向仁哥,則是小雁弒父象徵的、小規模的重演。換言之,小偉也是小雁的鏡子。
劇本安排小雁偶然踏入表演教室,令人想起濱口竜介的《在車上》(ドライブ・マイ・カー, 2021),主角皆藉由角色扮演的儀式,將自我經驗客觀化、變成假的,拉出距離(也同時靠近),重新直面內心深處的泥淖,進而與自己、與他人達成某種程度的和解。表演老師(張詩盈飾)[2]示範的是社會所謂倫理綱常施加於「孝女」的期許,奠基於父慈子孝的理想圖像(不見得虛假,卻絕非現實的全部),或父的律法(在本片中體現為法外的暴力或詐術)對女性的規訓,正如同學快人快語道破的,不啻是「情緒勒索」。相較之下,小雁/Allie潰堤的告白,讓我們近距離看見孝女不是只有一種樣貌。孝和不孝可以並存於一身。樣板孝女誇張的嚎啕終究是真戲假作,逆倫子女牽掛的淚水卻是真的。
整體而言,《小雁與吳愛麗》入圍本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女主角、攝影等項目,皆非倖致,夏于喬揣摩剛出獄的更生人,在站姿、步態都看得出下過工夫;隨著角色找到工作、開始上表演課,生活漸上軌道也有了重心,扮相也因應變化。接近片尾處關鍵的特寫長鏡頭(觀眾不妨數數有幾秒),夏于喬也扛住了,恭喜她,說不定會是她的得獎場。謝以樂從兔子[3]一般定靜的天真,到認清殘酷現實後爆發的眼淚,表演層次分明,令人心疼。這部電影如果要挑剔,我會說有幾場戲,音樂可能用得強勢、煽情了一些。
後記:本影評發表隔日,《小雁與吳愛麗》榮獲釜山影展金智奭獎。
[1] 朱哲輝Alan〈《小雁與吳愛麗》影評:夏于喬迎來演技巔峰,楊貴媚、曾國城動人傳神〉,《琅琅悅讀》,2024年10月8日,網址: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4/8273754
[2] 表演老師的老當行竟是孝女白琴,有些令人哭笑不得,不知是真有此事,抑或林書宇個人的幽默或無奈?觀眾若眼尖認出她就是《父後七日》(2010)中的孝女阿琴,當有另一番趣味。
[3] 兔子之死,看似只是帶出摩托車在鏡頭前剎車那場戲的工具性存在,但其實隱喻了小偉的童年死去,一夕之間被迫成長。從這類細節,足見編導林書宇的細膩。
評分說明:
★★★★★:完美或逼近完美的神作。
★★★★:神作,但理性或感性上稍有保留。
★★★:佳片,值得再看。
★★:瑜難掩瑕。
★:謝謝再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