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0日我們終於到了貝加爾湖,一邊想著蘇武李陵的往事,一邊興奮的期待看到這個美麗藍眼睛。
貝加爾湖形狀像一彎新月,面積約31,722平方公里,只比台灣略小一點點,是世界上水容量最大的淡水湖,最深處近2000公尺,有1,700多種動植物棲息其中,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貝加爾海豹,是世界上唯一的淡水海豹。
我們住在「十字穀飯店」,建築物外觀黃綠相間,好鮮豔的配色呀!一如在伊爾庫次克的感覺,房間的細節非常優雅,空氣乾淨的像人間淨土,木造建築使用的木頭,散發出怡人的木質清香,讓人非常容易入眠。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嗅聞著那種潔淨無染的清芬,很難用語言文字說出那種感覺,可是那味道在我心頭凝聚多年,從來沒有其他的味道勝過它,它也一直沒有在我胸中散去。
另一件讓我很驚訝的事,旅館房間內有一個小小的告示說:「水源珍貴請節省用水」。這是世界數一數二大淡水湖旁邊的小鎮耶,竟然要大家節約用水!讓我們從四邊環海的海島台灣來的人很汗顏,我們才是淡水稀缺的地方,可是卻並沒有養成珍惜水資源的好習慣。
早晨我們在李斯特維揚小鎮(落葉鎮)搭遊船,在貝加爾湖上徜徉。湖水碧綠,一望無際,水連天,天連水,白雲捲,海鷗飛。一隻淡水海豹伸出頭來迎賓,我們竟然跟這個世界唯一的淡水海豹近距離邂逅,多麼難得,真是樂翻了!
然而貝加爾湖這美麗的湖光山色,卻也曾見證過人間悲慘的往事。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1917年俄羅斯二月革命,推翻了羅曼諾夫王朝尼古拉二世的政權,又在同年的十月革命結束了這位末代沙皇的生命。之後,保皇黨和外國勢力結合組成的白軍,與布爾什維克領導的紅軍對抗,最終在1919年敗退。白軍將領率領軍隊50萬人,及貴族平民共約125萬人逃亡。他們帶著羅曼諾夫王朝留下的500噸黃金財寶,作為復辟沙皇的最後資金,駕著馬車拉著糧食,想要橫越八千公里的西伯利亞,逃到太平洋,尋求日本的支持,再求反攻的機會。
在遷徙途中,上百萬人因為西伯利亞的酷寒而喪生,剩下25萬人來到了伊爾庫次克。橫亙在他們眼前的,是已經冰封的貝加爾湖。當時貝加爾湖冰封厚度3公尺,行走其上並沒問題。但當他們蹣跚前進時,忽然天下大雪,氣溫驟降至零下70度,人們就在這冰天雪地裡凍死,屍橫冰上。等到春天來時冰雪融化後,湖上所有的一切盡都沉入湖底。
貝加爾湖靜靜的看著這一切人世滄桑,一樣日升月落,冬去春來。
而我想來看看貝加爾湖,還有一個原因,因為它已經靜靜地躺在我心中很多年。我在台灣師大就讀國文系時,有一年我們崑曲社公演,當時公民訓育系教授夏煥新先生提議演出《牧羊記》「望鄉」這折戲,由夏教授擔綱飾演蘇武,囑咐我飾演李陵,那時年輕的我,便曾以李陵的身份穿越到貝加爾湖(北海)探望蘇武。
回想漢天漢元年(西元前100年)蘇武以中郎將的身份出使匈奴,被留滯之後,一直只有一個態度:「送我回漢廷,否則我自盡報答君恩」,他的忠君愛國的態度清朗有如日月。有一次匈奴內亂,單于派漢朝降臣衞律審訊蘇武是否有參與叛亂事件中,蘇武尚未受審訊就說:「喪失氣節、玷辱使命,即使活着,還有什麼臉面回到家鄉去呢!」拔出佩刀自刎,衞律大吃一驚,親自抱住蘇武,派人騎快馬去請醫生。醫生在地上挖一個坑,在坑中點燃小火,把蘇武臉朝下放在坑上,輕敲他的背部,讓淤血流出來。蘇武本來已經斷了氣,急救好半天才恢復氣息。他的副官常惠哭着用車子把他抬回營帳,單于聽到這個消息,認為蘇武的氣節值得敬佩,早晚派人探望問候他。《漢書》是透過這三個面向--降臣的驚詫、副官的哭泣、單于的敬重,描寫烘托出蘇武的高風亮節。單于無法招降蘇武,於是決定把他流放到「北海」牧羊,還訓令他必須在羊群生出小羊後才能回到匈奴國,但諷刺的是單于留給他的羊群全是公的。蘇武自此在北海邊,餐風露宿,過著渴飲雪飢吞氈的生活。
崑曲裡面寫他和李陵是這樣相會的:李陵歸降匈奴以後找機會來到北海邊,探望手執節杖牧羊的蘇武,兩人百感交集。李陵陪着蘇武登上新築的望鄉台,並肩遠眺,南望故鄉。
李陵說,自從知道哥哥您被困在匈奴後,朝廷給了我五千名士兵,讓我出發到虜庭給哥哥報仇。沒想到中了匈奴的計,最終落得一身孤立無援被擒。作為一名武將,戰敗真是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但單于珍惜李陵的才華,賜予官位權力和酒宴美女,我本想虛與委蛇,等候東山再起之機。但朝廷得到我投降消息,皇帝一怒之下,將我的祖墳挖起遷走,兒女家人受到刑戮。我悲慟憤懣,血淚如雨,從此把忠義之心割斷而徹底投降匈奴。聽說哥哥在北海受苦,李陵便來探望,邀請哥哥一起到望鄉臺上共敘別情,暢飲解開心中憂愁。
蘇武拒絕同往,李陵勸道:哥哥,人的命運興衰貴賤由天注定,人生充滿變故,且放下離愁,享受眼前的歡樂吧!
蘇武說,這去國離鄉的悲懷如何能夠放下呢?我的人生像秋霜一樣脆弱,但我的忠誠像磐石一樣堅定。如果要我為了延長壽命而放棄忠誠,那麼我寧可就此一死!
李陵感嘆道:經歷了種種折磨和苦難,哥哥一片丹心仍然像鐵一樣堅強。我想要勸說哥哥投降,但實在是難以啟齒。哥哥您的愛國赤忱就像嚴霜皎月,讓我自慚形穢,自嘆不如。
當年我在唱這齣戲的時候,覺得李陵以寡敵眾,彈盡援絕,處境艱困令人同情,我心底感受著他心底的無限蒼涼,讓我在唱念間,常是強忍著眼眶裡委屈的淚水。但當聽到蘇武斥責他,你昔日的忠臣節義哪裡去了?在正氣凜然的蘇武面前,自己真的無法與他的清高如冰雪般的節操比肩,深覺羞愧難當。然而既已投降匈奴,再也無法重回故國,家鄉對他來説,是一道永遠無法抹平的傷痕。當蘇武榮耀的歸國後,「望鄉」如同一個悲劇的符號,伴隨李陵在異國他鄉度盡黯淡的餘生。
這齣戲打造的李陵既是一個勇猛的武將,卻又是個軟弱的凡夫,一個典型的悲劇角色。就如亞里士多德在《詩學》裡說,悲劇主角的墮落是由於一時的錯誤。李陵在面對死亡或苦難時,做了一個保全性命投降匈奴的抉擇,雖然類似這樣的決定,可能很多平凡人都會這麼選,但其後果畢竟令人遺憾,令人一掬同情之淚,令人千古唏噓難平。
美麗的貝加爾湖啊!你在2000多年前,是看見過漢朝使節蘇武和俊美挺拔武將李陵的相會吧?你有沒有欣賞誰,不欣賞誰呢?從道德的觀點看,我們佩服蘇武堅苦卓絕的氣節;從凡夫的渺小脆弱來看,我們又悲憫李陵的掙扎求生。貝加爾湖啊!你保持著亙古的沉默,看盡古今多少事。而我們徘徊在你的湖畔,也只看得見你那萬頃不興的波光瀲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