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日期:2024-9-10
台北市客家文化基金會有一個客家藝展平台,打造有都會客家特色的自製節目,劇作家陳弘洋這次推出了他的第一部客語劇作《水梨》,與僻室合作,10月31到11月2號在客家音樂戲劇中心演出。弘洋家鄉在新竹新埔,他從小就會說客語,但第一次以客語寫劇本,還是很累、很燒腦。除了分享這次經驗,他還提到,如果以後不做劇場,想當客語指導!
蓉:你的作品其實不少,也很常得獎,蠻受到矚目的。你自己其實就是科班出身,原本就是念劇本創作的,然後第一次用客語來寫。所以你那個思考是已經用客語去寫了嗎?還是用中文寫,再翻成客語?
洋:疫情期間因為很空嘛,都不能出去,我想說好,那我要認真來學客家話,
蓉:你本來就會講。
洋:我本來就會講,我爸媽都是客家人,我真的就生長在客家的鄉鎮。我爸比較有意識,他就從小都會跟我們講客家話,他就說小孩子就是要會講。
蓉:你是新竹……
洋:對,新竹新埔,我們家講海陸腔。那時候就想說好,我會講也會聽,可是我覺得對於要使用這個語言,我還是需要更……再加上我的室友那時候去考閩南語的檢定,我就想說那我也要一起考。後來我就讀書,考了檢定,我差兩分就會過中高級,所以我就有中級的檢定書。
蓉:這樣也是蠻厲害的。
洋:我那時候是,我的口說很高分啦,但寫作可能真的因為沒什麼時間練習(蓉:因為它是要用客語字)對,它是聽說讀寫都要,我應該是靠口說跟讀,但是我寫作蠻低分的,因為我可能真的不知道到底對他們來講,怎麼樣才叫做好的文法。但這一次創作,我也是希望一開始的時候,我就希望自己可以寫一個用客語的方式跟邏輯去書寫文本,所以我是直接用客家的輸入法打。因為(亻厓)(注:客語的「我」)你沒有辦法直接打出來嘛(蓉:要用特定的輸入法),然後像是有些字我會念,可是我得要先去打那個字,用那個拼音打出來,我才知道它到底具體是什麼字這樣。
蓉:你為什麼會想要這樣為難自己,寫華語寫得好好的,怎麼會想到要用客語寫?
洋:因為我覺得客家文化對我來講,是一個非常……我自己血液裡面,我很珍貴的一個……我前幾天也在跟朋友聊,我覺得我會講客語這件事情很酷,就對我來講這是一件很酷的事。尤其是我很喜歡在外面,在台北接我爸媽的電話,因為我就可以自在的跟他們講客語,然後旁邊的人就這樣嚇到,他想說你竟然客語是這麼溜的,我覺得很開心。所以我自己覺得透過這樣子的,我想要留下一些我自己血液裡面的東西,在我的文本裡面。因為之前完全沒有觸碰到類似的事情,只有在這一次,就是前一陣子做駐村小隊的實境節目的時候,我也嘗試有用客語寫,可是其實他們是講四縣腔的,加上他們其實沒有學過那些東西,所以對他們來講,閱讀那東西其實很困難,所以到最後也是他們自己口語去改變了。
蓉:駐村小隊是客家電視台一個實境節目,一群藝人到客家庄,跟他們混在一起,最後要做出一個舞台劇,弘洋就有加入。
洋:對,我們大概很早就已經有加入了,它好像在LINE上面蠻有名氣的,可能家長長輩們很愛看。我們在中間的時候就加入了,然後實際跟他們排練,最後做了一個演出,而且好像評價蠻好的,所以我們最後還多加了一集,算是Bonus,因為原本他們計劃是沒有要把舞台劇整個演出來給大家看,他們可能覺得那個比較像是一種紀錄,可是因為大家好像,可能客家電視台的也很喜歡,評價也很不錯,所以他們就多加了一集,第十三集或者是,我不確定,反正就是最後又多了一集是專門for那一個舞台劇的。
蓉:那你想要真的寫,其實也不見得跟這個有關對不對?你很早就有這個起心動念,想要用客語寫,只是又加上做了這個作品,好像又更鞏固你想要以客語寫作的這個想法?
洋:對,我其實這方面的反思一直都蠻有的,所以我對於我這個語言,感覺正在消失中,是有一點點焦慮的。雖然說我本人可能也沒有,也不是一個激進分子,也不知道怎麼樣主動的去……所以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從我自己身上開始做起,就是我開始回家都要跟媽媽講客家話,然後開始要去學怎麼寫客家的東西,我也想要……因為我覺得直接把華語寫出來,再交給老師翻,當然也是一種做法,可是可能來回之間就會有很多,我原本的意思是這個,可是老師理解上可能是另一個,所以我希望是,我直接用我會講的客家話去書寫那些角色,但我們還是有請客語的老師來調整,因為可能有些文法對他們來講是……就像英文你不懂所以你就會亂拼,你就會文法錯誤的去拼那些東西。所以我有的時候也會很口語的,例如說我可能,對老師來講只要五個字就可以寫完的,可是我就會,可能要花十幾個字來講那個五個字就可以寫完的東西,老師就會幫我把它調整過來。
蓉:因為它就是你的母語,所以用母語去寫,它本身就有意義,你自己已經會客語又還中翻客,好像就是真的多一層。那真的寫了,應該還蠻困難的吧?
洋:很累,尤其是因為我們的導演,他主要是使用華語的,所以他在修改劇本的時候給的建議,有的時候我自己會……這跟他是完全沒有關係的,因為其實他給的東西,對我來講在華語上是非常的合理的,只是因為我的客語可能能力沒有那麼好,所以他可能給了一個句子,我想說這個到底要怎麼講客家話,可能客家話就是沒有那個詞,可是華語就是講那個詞是最準確的,然後我就會一直想不到,那我到底要怎麼樣去轉化那個東西,可能詞彙量還不夠,所以我就還要一直去查客語詞典。尤其是客家話很多,對我來講,介系詞,或者是時間副詞那一種,你會不確定到底有沒有這個東西。
蓉:所以真的排戲的時候,其實你都要在,你也變一個中介。
洋:但我們有請到老師蠻專業的,現在還有持續幫他們上客語課。
蓉:因為演員也不全是客家人?
洋:對,基本上不是。但我們有一個,很有趣的事情分享,就是那個時候其實我們在找的時候,我們沒有特別限定腔調,我們有聯絡了一個現在比較在四縣腔很有名的,算是也會當指導跟演戲的一個老師,然後我們找他進來才發現,其實我們找的其他人全部都講海陸的,所以那個老師在這裡,因為他們要演一家人,可是其他的演員,他們是從小講客家話,可是他們就講海陸腔,所以等於說要他們去學四縣是不可能的,太難了,他們光是要把海陸講好都會有一點困難,所以等於說淳耕老師進來以後,他還要花時間去練海陸,所以他後來就時間評估之下,就覺得可能他比較沒有那麼適合,所以我們就去找了班班進來。因為他們真的,因為等於說他跟他姊得要講一樣的腔調,他姊不可能去練四縣腔,所以就他本身的長處在這裡,就沒有辦法展現這樣。
蓉:就是很剛好,大家都是講海陸。
洋:對,我自己也很詫異,怎麼會找到一組全部都是講海陸的。因為照理來講,四縣人多很多,然後我們剛好就尋覓到,而且我們都沒有問過,我們只會說他們是客家人,然後會講客家話,我們都沒有問他講什麼腔調,然後全部一進來發現都是講海陸腔。
蓉:這齣戲很有趣,劇名叫《水梨》,故事的發想是怎麼來的?
洋:其實一開始,我們在最起初的創作發想的時候,我們想要做的是想要去改契訶夫的《櫻桃園》,可是它後來已經完全是不一樣的事情。我們一開始在討論的時候就有提到這件事,想要做做看客家話版的《櫻桃園》會長什麼樣子。然後因為加上,我覺得我們家的狀態跟《櫻桃園》他們家的狀態是非常非常接近的。因為我們家真的就是,我們家住在一個……它的路名叫做「窩」,我住在「箭竹窩」,裡面全部都是親戚,有些是非常遠房的,可是我出去都一定要叫阿伯、伯母、嬸嬸,全部都是認識的,我就覺得跟《櫻桃園》那個大莊園好像。雖然說我們的血液沒有那麼連結,可是我們出去都是認識彼此,而且我們就是一大群親戚住在一起。我們就覺得好像蠻有趣的,想要用這個東西去做代換,再加上我們家真的有一座水梨園,我從小是要一起上山去種水梨的。雖然它在我小五小六的時候土石流就崩掉了,我們家那一塊崩掉,所以那裡現在就不太能再種水梨,但我爸現在就繼續在種愛玉。
蓉:所以你家是農家人。
洋:對,有點難去完全的……,(蓉:不是只有主要這個)對,因為我爸媽也還是會去工廠上班那種,因為水梨也是一年一收而已,所以在那一收之外還是要去做別的事情。可是我就印象很深刻是,我們小時候真的就是要一起去……因為我們是高接梨,所以它的做法是,我們台灣的樹幹,可是它要接的是比較高級的水梨的品種,所以我們還要一起幫那個,我爸特別去買的枝,我們要上蠟,然後我爸要上去纏膠帶,還要包什麼東西,最後我們還要一起去路口賣。因為我們都是走小農,因為那附近都是這樣,我們不是走經銷的。很盛產的時候,就是會每個人在路口那一條,我們家外面那條路,就是可能你隨便幾步路就會有一家人在賣水梨。
蓉:那整個故事是跟你的小時候連結也很有關嗎?
洋:我覺得或多或少會把它放進去,但現在因為很多次的調整,它已經長成了不一樣的樣子。因為一開始其實就是取《櫻桃園》的一個很大的意象,因為《櫻桃園》的故事的主軸是他們那一家人,算家道中落嗎,就是家裡的經濟已經有點沒辦法負荷了,所以他們在討論要把那個櫻桃園給賣掉。一開始是一個姐姐從遠方回來,我就覺得這個遠方回來的那一個姐姐這件事情很有趣,所以我們就保留了這個東西。就是有一個姐姐要回來討論這個已經荒廢的水梨園,沒有人可以照顧的水梨園,要不要賣掉。然後就每個人,它可能還會,跟一些遺產啊或是什麼東西有關,然後每個人對這塊土地的感情都是不一樣的,期限就要到了,那他們能夠怎麼樣去好好的討論,誰要賣,誰不要賣,這中間會延伸很多不一樣的事情。
蓉:我看演員其實也不少位耶,那你那個時候怎麼去想像說,我有一個開頭,然後也有一個跟我很深的連結,最後慢慢長成現在的樣子?
洋:我覺得一開始它當然是很基於櫻桃園的架構,可是後來的話,我覺得有很多我自己小時候的故事,或者是我看到的親屬之間的關係,或者是大家很緊密的聚在一起以後,會面臨到那些問題,我就想要用這個東西去延伸。而且有一個很有趣的是,我的第一版交出去以後,大家就有一個建議,就說,這個東西感覺演起來是合理的,可是少了一點有趣的東西。所以我們就開始胡思亂想,然後就想說,那如果大自然會說話,或者是物件會說話,會是什麼樣,他們會怎麼看待這樣子的一個家庭?所以我們就發展出來有很多角色是非常怪的,例如說鳥啊、溪水啊,或者是神明桌跟酒杯,就是真的裡面有酒杯的對話。因為對導演來講很重要的是,大自然跟物件,這些外面的人怎麼去看待這一個家庭,所以等於說,它並不會是完全的只是在演他們家庭的故事,而是會有各種不同的,我們定義它叫做「魔幻鄉土」,那時候我們也在討論馬奎斯的東西,雖然說執行上未必是完全往那個地方想,所以也不想要直接去標籤化這個演出,但我們確實有這樣子的嘗試跟考慮。
蓉:而且你這樣一提,我覺得大自然啊、物件會說話,其實還感覺有點客家。就像我們說客家的伯公,一個石頭也可以,我們什麼都可以,它是一個信仰的來源這樣,覺得很合理。
洋:我們家就有一棵,我們在拜的土地公是一棵樹,就我們家隔壁的,真的就是一棵超級大的樹,百年的老樹,然後那裡面是沒有任何牌位或者是什麼的,我們就是在那個前面,點燈,然後就拜拜。所以其實我每次去拜的時候都覺得,祂應該真的看了很多事情,就是祂真的保佑著我們。然後一棵樹怎麼樣去慢慢的成長,然後成為我們這邊的信仰。而且那棵樹其實蠻有名的,蠻常會有人去那邊拍戲的,但我都不確定到底戲的內容是什麼,只是很常我們家人經過,我媽就說,欸他又在拍,又有人來了這樣。
蓉:那最後長的故事,就像你說跟《櫻桃園》已經很不一樣,你這樣整個寫下來,你自己覺得最特別的感受是什麼,或是說它對你有沒有什麼影響?你真的寫了第一個客語劇。
洋:我覺得它在我的創作上,當然有很多非常非常卡關的地方,例如說,因為我們要處理的是家族的關係,所以每個人他們到底是,他們以前經歷了什麼,這件事情會是重要的。就現在這時間點,因為我自己在創作的時候,一開始都會是非常奇思亂想的,就是我覺得這個場景,我希望它長什麼樣子,就往那個地方走。可是我們後來花了很多時間去順那些邏輯,可能就是我一開始沒有想清楚,例如說他們到底是幾歲的時候離開家裡,他們現在幾歲,那些人是幾歲的時候相遇的,然後現在這個時間點到底是要賣掉水梨園的第幾天,每一天都會有不一樣的東西。所以我們前一陣子,我前幾天還跟導演開會開到快要兩、三點,就在順那個邏輯,就是他到底為什麼不賣地,那他在這個時候要賣地嗎,還是什麼的。
蓉:我的想像好像舞台劇真的可以比較多魔幻的事情,但你剛剛說的,對耶,他如果要真的落實到真實有這個家族的話,它的脈絡好像每個人都要很清楚,那個糾葛才會有,為什麼,他做了什麼決定,導致現在大家變這樣。
洋:一方面也是演員也會需要。因為每個部門在看待作品的時候,會有自己直覺性想要做的事情。就像我可能直覺會覺得,我先從場景跟結構出發,可是演員在看的時候就會有很多問題(蓉:因為他從角色出發)。對,他們就會說,為什麼我這時候會在這裡講這些話?我跟他們之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真的會這樣講話嗎?我們之前有沒有聯絡過?姊姊回來的時候,她可能就會想說,我會對第一次見面的弟媳這樣子講話嗎?然後我們就要去思考說,他們前面是不是經歷了什麼事情,所以導致他們現在會這樣子對話。這個修改的過程,我覺得是很燒腦的,可是我自己很期待最後的成果。因為即使它可能可以包裝成很劇場性的、魔幻的東西,可是如果觀眾對這個東西有一些疑問,或者演員對這個東西有一些疑問的話,那這個演出就會變得,他們沒有辦法這麼全心投入的去看待這個東西。所以我覺得中間的修改都是非常非常必要的。
蓉:還有什麼其他你意想不到的困難嗎?語言就已經是,然後還有剛剛說,順這些脈絡。
洋:因為我覺得它遇到的一個困難是,雖然說我們的客語的段落已經有拿掉一些比例了,因為我們還是想要呈現他們真實的樣子,本來就不是每個家庭的每一個人都很會講客家話。甚至是,因為我原本寫的是,從美國回來的姊姊,她客語是非常溜的,可是我們前幾天看整排,想說哇,超級奇怪,因為她十幾年沒有回來,為什麼客語還講這麼好,所以我們就要持續的調整。例如說她可能就客語跟華語要摻雜,所以它的比例已經有點慢慢的有被降低。
可是我的客語文本寫完,還要跟導演對,還要跟客語指導老師對,因為客語指導老師還要特別出一個羅馬拼音跟錄音的版本給演員,所以它的整個其實會拉得很漫長。然後演員到底,因為如果是寫華語的文本的話,其實我們就是一直修一直修,我們可以修改到最後一刻,可是因為這一批演員非常非常認真,他們認真到我有點嚇到。一開始他們就會說,很怕客語講不好,可是我們那一天整排的時候,哇,那一個很怕的人,他講得超級超級好,他真的感覺花了非常多時間好好的去練習,所以他才會很需要很早就拿到那些東西。可是文本又沒有辦法說,我們那麼早就把它全部定下來,所以現在就要持續的一直要去協調,那我們下一個階段到底是客語的文本要出到什麼地方,我是不是要先把客語段落寫好,然後給老師改完,然後怎麼樣怎麼樣,我覺得這個中間的溝通會是相對比較複雜的。
蓉:因為如果演員是從頭練的,你真的不能隨時改劇本,因為要講另外一種語言就是很困難的事。那這些演員其實,大部分你說講海陸,其實有一些也不太會說對不對?他們其實就是等於從頭學的,那真的是挑戰很大。
洋:嗯,但因為我們這次也是很榮幸邀請到吉那,所以吉那姐本人,就是她可以撐住很多客語的段落。因為她本身的即興,她客語真的很好,而且一方面也是,她在這一次的角色不是那個家裡的人,所以她講的四縣就會完全合理。等於她是對面的鄰居,然後就很多客語的段落要給她來主代。
蓉:你覺得最有趣的部分?
洋:我覺得,因為這個作品在前面的時候有很多穿插的場景,例如有的時候人演一演,或者是人講一講話,麥克風就會出來跟他講說,你怎麼怎麼樣,那些串場我都覺得是非常非常有趣的。而且它在前面,感覺好像很胡鬧以後,後面又慢慢的往內收,收到了他們個人的情感,就是每個人怎麼面對這個樣子的,土地的買賣,明明那塊地已經荒廢了,可是對他們來講,割捨不掉的是某一種回憶。那被迫要賣掉的那一個,就是主要想要賣掉的那個弟弟,他會怎麼樣面對這一個,好像我是一個罪人,而且是我的爸爸跟哥哥好好的把那塊地顧完了,可是在爸爸跟哥哥過世之後,我反而沒有辦法把這塊地留下來,因為我沒有那個能力,我覺得中間的那些糾結跟掙扎,對我來講是很令人動容的。
蓉:它可能真的發生在很多家族裡,所以也是你會想要寫下來的原因。
洋:嗯,因為就是看到很多親戚啊,或者是我們那附近的,但它都不會是特別專指哪一些人,而是我自己去看到的,或者是聽我爸媽講了以後,我大概知道有這樣子的個性的人。例如可能他就是很努力的,一直找工作,工作了兩三個月又換工作,每天在喝酒。等於說他有點像是,不能叫做紈絝子,因為他好像也沒有很有錢,可是他的人生就是一直在這樣子的轉換,然後我覺得這樣子的狀態,其實對我來講是,我想要把它記錄下來的一種,我看到的,算是我們鄉土間會出現的那樣子的角色。
蓉:我們四縣會講「流流漂漂」,好像海陸也有差不多的講法,「浪流連」的感覺。它真的是鄉村裡面很重要的一種風景,但也可能會消失。感覺得到它是一個很符合我們當代遇到的狀況,但是也有很有趣的方式去講。你希望透過這齣戲,讓觀眾看到什麼?
洋:我覺得很大一部分是看到一群人他們怎麼樣,很努力的想要生活下去。或許對某一個人來講,那個土地是他活下去的,或者這個是他跟家族的情感的連結;想要賣地的那個人,會不會是因為他生活真的過不下去了,他也很糾結。我覺得這些人他們在面臨這個土地的狀況的時候,他們彼此投射出的情感,是我想要跟大家說明的。可是其實我們在這個作品裡面,並不是那麼的教化感的,不是大聲疾呼說,你們異地人就是要回來照顧家裡,然後你們這群人怎麼可以忘記客家話這種,好像不是。而是因為我一直以來想要書寫的東西都是,我想要把我看到的東西,比較真實的,或者算是我嘗試想要去複製我的生活場景。例如他們可能真的就是會站在外面聊天,聊兩三分鐘這種,因為那對我來講,是我真的會在鄉下看到的風景,我想要把這些東西集合起來,讓大家進來的時候,可以看到,可能有的時候我們家是不是也有這樣子的對話,或者是我的某個親戚會不會也是長這個樣子,然後每個人可以從中自己找到他可以共鳴的地方。
蓉:那寫了這齣《水梨》,對你接下來要寫的東西會有什麼影響嗎?
洋:我覺得我應該接下來還是會持續想要用客語去創作,而且我自己覺得,我目前在至少客家,指導的老師丟回來的feedback,好像沒有改到真的真的結構性的改,所以代表我的客家話應該還是可以的,所以我覺得這件事情對我而言是很開心的。而且我未來假設我真的不要做劇場的話,我目前有一個職涯的方向,就是我想要去當客語指導。就是我自己的期待。可是那個當然還是要花很多時間去學習,可是我覺得客家話是我所擅長的,而且是別人不會的,尤其是我這個年紀的人。所以當這個文化要被保留,這件事情很重要的時候,我就會比別人有一個很明確的長才。
蓉:欸你的使命感比我想像中多很多耶,竟然會想要當客語指導。
洋:但某部分,還是要生活啦,就是為了要賺錢。因為我覺得它是一個職業的選擇,可是我確實也知道說,當我們想要去復甦的時候,會需要有這樣子的人,可以一直持續的去精進自己,否則當我們未來想要談文化的,算是某一種復育的時候,可是那一些可以復育的人都離開了,那誰能去執行這些事情?
蓉:你自己其實也是演員,如果以後沒有要走劇場的話,所以這個想法一直都有的嗎?
洋:因為我覺得靈感一定會枯竭,(蓉:一定嗎?)我自己覺得。因為我跟好朋友劇團,就是僻室,我們持續的一直在工作,可是中間一段時間我自己覺得,我跟裡面的主要創作者,目前都還在尋找,對我們來講,我們想要做的劇場是什麼樣子,所以我們中間接了很多讓我們可以生活的,但這是我的定義啦,不是他們的定義,就我自己的定義是讓我們可以生活下去的一些工作。例如我們可能會去接一些長銷劇,或者是接一些展覽,或者是接一些什麼什麼什麼東西,可是那個我覺得都是讓我們自己休息的時間,等於我們可以用一個不用思考創作的方式,當然也還是有創作的面向在裡面,可是不用那麼全心全意的覺得,我們要為了自己的藝術去,抱負的這件事情去往下投入。所以我覺得還是會需要這樣子一直沉浸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在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已經不知道要寫什麼了。
蓉:你說在做別的案子的時候?
洋:對對對,那時候我沒有辦法開自己的案子,因為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想要寫的。
蓉:所以對你比較適合其實是,如果你可以真的focus在你的創作,不要一直岔出去,其實對你是比較可以專心的。
洋:可是我覺得那反而是一種選擇,是我自己選擇不要去創作,因為沒有東西可以寫,所以反而那些案子對我來講是很珍貴的。因為它就是等於,我不能把我的興趣完全當成是工作,我不能把我要創作一個,就是我的編劇的使命感完全拿來當工作,因為我覺得那個東西會一直內耗,所以反而他們願意找我合作一些可能不是那麼劇場相關的,例如去寫一些展場的文字,因為我寫那些東西對我來講就是一個休息的時間。所以這兩年其實我自己的創作是非常少的,基本上就是人家來找我合作,我們來談,然後我們一起來創作。可是像今年的這一個《水梨》,應該真的就是我兩、三年以來,唯一一個從零開始,然後我自己發起的一個作品。
蓉:但那些岔出去的工作會不會某種程度也是一個養分?
洋:我覺得是。
蓉:但你還是會覺得靈感一定會枯竭?
洋:我自己覺得。或者是需要等待。而且我自己的狀態是,我不想要逼自己。如果哪一天我真的不知道要寫什麼,或者是我寫的東西,我已經覺得都很無趣的時候,我就不會想要再繼續逼自己去寫作。因為我覺得這個東西,本來人就不是非創作不可。我自己以前會想要創作的原因,是因為我一個很重要、很想要寫的東西,去講,然後我也真的在我研究所畢業的那幾年,真的就一股火逼著我,然後我就把那些我想要講的東西就寫完了。寫完以後就覺得,啊沒有東西可以寫了,那我要寫什麼?可是我覺得,當然你硬要去找,一定都有東西可以寫,可是寫作這件事情,寫那些東西會讓你快樂嗎?我自己反而會一直去思考這件事。
蓉:我也是一直覺得,如果你可以一輩子做好一件事也很好,可是我還是會覺得人應該不只能做好一件事,所以你也是這樣子想?
洋:而且我現在都持續,還是有在打工,我覺得本來興趣跟工作就可以分得滿開的。
蓉:而且說不定你做一做什麼工作,突然又有靈感,要寫了,有話想說了,那就說,如果沒有,就去做其他好玩的事,也是挺好的。
洋:嗯,我覺得我現在有慢慢的找到那一種平衡。之前有一陣子是接了很多創作的案子,然後那創作真的就是,你需要一體性的,你是需要有一點點創作包袱的,那個時候就會整個人腦袋非常非常的炸。因為像是寫展場的文字這些,對我來講就是一個很像放鬆,你可以盡情的去寫你想要寫的東西,發揮自己的想像力,然後你交出去,也不用擔心人家會說,欸你這個劇作家怎麼可以寫這種東西,這樣子的創作。所以我覺得那個呼吸跟調節,然後再回來,這件事情很重要。
蓉:所以接下來你比較不會是我要明確規劃我要做什麼的對不對?就是欸這個好玩我就去玩。
洋:然後我會等待,我覺得,我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東西,或者是,因為我一直以來在創作都有蠻多形式想要嘗試的,可是到一段時間,我已經覺得我的形式已經嘗試的差不多了,那題材我自己也不感興趣的話,我就會覺得我好像可以先緩緩,然後我可以比較算是休息的,等待人家來邀請我,我還是可以去參與很多不同的劇場藝術的創作,例如可能就會跟劇團一起工作一個文本,對我來講也是非常有趣的,因為你會面對不一樣的創作的案子。然後自己發起的話,我覺得就會需要等一下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