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明信《你沒有更好的命運》︱過去若然有淚，都是命運為此奔流而來

作者：任明信

書名：《你沒有更好的命運》

出版社：大田

出版日期：2023年9月12日 （出版十周年．增修紀念版）

「如果人生能重來，你會想嗎？」這問題我們可能都聽過，不過，出人意表的，我聽到的幾個回答都是「不會」，他們覺得現在這樣就是命運最好的安排。但倘若人類真是這樣充滿生命的智慧、慈悲與知足，那任明信所說，「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又是在對誰傾訴呢？

任明信在《你沒有更好的命運》一書後記裡頭談到，他的書寫都圍繞著「命運」這個命題。我不禁想，是什麼樣的境遇，是什麼樣的人，一直對自己的命運縈繞諸多思緒？

2013年，任明信甫出版《你沒有更好的命運》，那年他29歲，年華方盛，何來由不斷探問自身的命運？我們唯一可以窺視到的是，任明信在自序裡回憶道，中學時他遇到了嚴重的體罰，三年內多過著困惑、恐懼、痛苦亦無聊賴的升學生活。那是他質疑世界的開端，也是他對大人與恨意深刻認知的起點。

其實年紀老或少，命運又曾對誰憐憫？太年輕的生命，哪裡又有特權，不會遭受命運殘忍的打擊？任明信的文字出自一種超然的所悟所感，他有豐沛的感受、靈敏的心思，卻不深陷悲傷的情緒和過往傷痕，反而溫柔照人。他在《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十周年紀念版）新寫了一首詩〈以後我們會感激這些嗎〉，與國中時的自己對話，回首一路走來，他以感謝代替怨懟，以肯定代替迷惘，以希望代替恐懼，轉念人生曾經的風風雨雨都是種對生命養分的澆灌。

任明信在《你沒有更好的命運》作者序〈回答〉裡頭，如此形容人生：

順遂太可惜。若不是這些苦難與掙扎，這一路不會這麼蜿蜒動人；但我也不會再企求這樣的崎嶇，比起迂迴，如今也能安享日常尋凡的實踏。

任明信是掙扎過來的人，走過曲曲折折，如今便是尋常平淡的日子，也能活得踏實，不假外求。

此外，我不禁想，人生無法重來，人生也難以被複製，如今我所走過的路，就是我來到這地球僅此一次的旅行裡，最好的演繹。順遂的人求冒險犯難，苦難的人求安穩平凡，但順遂或苦難又是誰來命定？又豈不能改變？順遂有時，苦難有盡，心在飄渺天地間如何安放，比寄情命運更來得實切。

回到作品本身，《你沒有更好的命運》是任明信第一本詩作品（2013年），這次出十周年紀念版，任明信新增了5首詩，包括上面提到的〈以後我們會感激這些嗎〉這首，以及〈小徑〉、〈說好的〉、〈每天〉和〈你終於可以跟祂們跳舞〉共5首；除此之外，他也更改了部分詩集的輯名，全書共可分4輯，分別為：「輯一、此生還有」、「輯二、末日遠行」、「輯三、時間揹你走」以及「輯四、有神繁生」。

任明信在後記裡談到：

「這四輯分別象徵著自己四種不同的創作歷程，各自有其企圖與嘗試，輯一主要為情詩，以對自己呢喃的方式作抒情練習；輯二企圖用詩反映社會上的時事群像，針對性的思辨與自省；輯三最親近現實，為自覺、情感與創作狀態的摹寫；輯四則是對世界、神話、可名或不可名的神祇的叩問。」

全書共收納81首詩（不含序詩），按輯別不同歸類，主題各自不同而且鮮明，81首詩又各自有所屬，就像天上星座都有他們的宮位，光輝燦爛。

以下摘錄四輯各一首詩作分享與賞析：

〈給虹〉（輯一、此生還有）

下雨的時候

好像離你比較近會不會

終其一生都想望著

初見面的光景

我也想跟你一起

迷你走過的路

渡你奔跳過的橋

嘗試一種墜落

比電梯更快，比夢

更無助

或把睡著的你，放進甕裡

慢慢釀成酒

供我在雨季時

小口小口地喝

假裝天空不曾晴朗

你也不曾離開

一切的毀壞從未發生

和你相遇所需的準備

都已完成

詩人將彩虹擬人化，將虹化做他心儀的對象，想雨天會不會往情人身邊更靠近一些，詩人所運用的不光是彩虹在雨天後出現的物理性，也示現了在情人的世界裡，雨天兩人共撐一把傘拉近距離的一種親密感。

然而，這段感情透露著詩人的愛情出於單戀，心儀的對象如虹一般自由自在，從自己的身邊稍縱即逝，詩人從此愛上她流浪的身影，想迷路她曾丟失的方向，想渡越她曾漫涉的長橋流水，追尋她成為詩人生命的想望，即使這種想望終究是要落空收場，愛上對方原是一場無止盡的墜落，詩人也心甘情願。

這首詩有點是從詩人與心儀對象分手後回過頭再來看的味道，這裡的「毀壞」不見得是指兩人決裂的導火線，也可能是分手後，詩人生活從此感到毀壞，詩裡包含的雙重語意，折射出情侶間交往的複雜心情與問題。此外，詩人可能早已預見有天會和心儀對象分開，即便他佯裝不知道，卻也無法改變這樣的命運，而這宿命論亦成為詩人愛情的囚牢。

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席慕蓉〈一棵開花的樹〉也寫下，「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任明信此處所說的，「和你相遇的準備都已完成」，也有這層意思，不只是內心和外在上的準備，更包含靈魂歷經千百世輪迴，只為今生與你相見所做的努力。

然而，儘管詩人做足了準備，也並不保證他們一定能見到面，這能不能見上面，還有待緣份。詩人只寫到了這，而沒言明他與虹一般的情人戀情的後續，看似保留了結局，但其實結局已昭然若揭，這原是詩人一場後悔莫及的「假裝」。

〈好命〉（輯二、末日遠行）

他還小

還沒學會說話

他穿著別人衣服

像塊小破布

他不會叫，媽媽

還不能自己出去玩

偶爾母親會陪他

拿美工刀在他的手上畫畫

畫長長的掌紋

寫父親的名字

母親和她的男人習慣

把菸熄在他身上

因為家裡沒有菸灰缸

他還小，還沒學會笑

媽媽說他的哭聲

比別的孩子都好聽

但他沒聽過別的孩子哭

他以為哭

是一種禮貌

那天母親拿著斷折的桌腳

走過來說乖，不哭不哭

他就真的不哭了

他很乖，想問媽媽好多問題

在快要睡著以前

沒關係等我長大

長大再問吧

「好命」一語雙關，原本是形容人家命好，任明信此處以小孩眼中的母愛，包裝母親虐待孩子的事實，通過反諷的口吻傳達狠心母親虐童的社會事件，以及稚童的天真無辜。

我們常聽到有些家長在教養孩子上，會對小孩說：「乖」、「聽話」，任明信在詩的結尾處，就利用這種大人灌輸小孩順從的觀念創造衝突，詩裡的小孩對無良母親愈乖愈聽話，換來的只有冷血與暴力，突顯孩子對父母的愛與恐懼其一體兩面的親情悲劇。

「等我長大再問吧」，小孩稚氣的話語一出，讓人鼻酸，不禁問，還有未來等著他嗎？

〈以後我們會感激這些嗎〉（輯三、時間揹你走）

以後我們會感激這些嗎

你用小小的聲音問我

夢裡陽光溫軟，枝椏扶疏

山雲冷冷靠來

又逕自遠走

我多麼想念

你和你的木頭小馬

你曾那麼真切

不在意善良

不關心罪惡

直到世界

鋸走你的雙腳

以後我們會感激這些嗎

我不能回答，只慢慢

擦掉你身上的血跡，像船

擦掉了岸

沿著時間

揹你走

〈輯三、時間揹你走〉是我全書裡最喜歡的一輯，其中這首〈以後我們會感激這些嗎〉是作者在進行潛意識回溯時，看見國中時的自己，與之對話，後來寫成的一首詩。潛意識裡，面對問他：「以後我們會感激這些嗎？」的國中時的自己，任明信想這麼回答國中的自己，「會的。」

特別的是，任明信使用了「我們」這個複數主詞，而非「我」，換個有趣的角度來思考，這可以想成任明信認為，各個階段的「他」（任明信）並不隨著時間流逝，或年歲的增長，某部分的自己就消失不在了；他們反而是並存著的，在不同時空下，他們的故事仍在那個時空背景裡持續抽芽發生，彼此之間比較像是「接力賽」，他們共同選擇了一個前進的宇宙，交棒向前奔跑邁進。

我們常聽人家說，「心裡住個小孩」，而任明信在《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後記裡則寫到：「每個孩子都有自己專屬的大人，但他們不一定能找到彼此。」——這個大人，叫做「命運」。這樣的「大人說」令人驚豔，但一想到除了小孩之外，還有大人，我們的命裡一下子人口多了起來，教人莞爾。

關於我們的命運會如何，或許可以從人類圖、星座、算命等等，窺知一二。然而，知道自己的命運有那麼重要嗎？是出自於對自己的感情交往、事業發展、流年興衰有益處，所以才要認識它嗎？如果知道命運對我們的人生沒有任何幫助，我們還會想了解我們的命運嗎？任明信在這裡談的命運，我更認為是一種接納與認識自我，而我想這也是所有人類圖、星座、算命……最重要且富含精神底蘊的地方。

「你，找到你自己的命運了嗎？」我不禁這樣問自己。3歲的小孩能說，他找到命運了嗎？30歲的大人能說，他找到了嗎？還是60歲、90歲的老人，能說他找到了？我想，命運的本質，與年紀無關，「找」是種傾聽而非挖掘，當你聽見他來自你心底的聲音，你是不是會上前相認？

〈你終於可以跟祂們跳舞〉（輯四、有神繁生）

他在預言的今天死去

不再復活

喜悅

是最初

也是最後的情緒

真誠的人如閃電

帶著亮與轟鳴

在森林裡擁抱你

曾經是時間

現在是命運

你將會知道

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在同一天

愛上一個人

與他結為連理

並白頭

一切都是可能的

一切都是可以的

全看你有多渴望

雲水和光輪流

帶來宇宙神聖的消息

你謝謝他們

直到現在才跟你說

不再因為坦露過多的愛而懊悔

不再因為真誠地失去而懊悔

不再因為任何事情懊悔

你不再因為

從現在開始

都是新的

你終於可以跟祂們跳舞

死後復活，是古埃及、猶太教、基督教等等宗教或古文明都有的信仰和教義，然而，預言通常說的都是「復活」，而不是宣告在哪天死亡，如此看來，知曉死亡的意義和奧秘更勝苟活。詩開頭說到「不再復活」，言下之意，這個人可能擁有（無限或多次）死後復活的能力，而這一次死去後，決定不再復甦過來。如果人能夠虛心接受死亡，而不再企求重生或長生不老，不覺得這樣的心靈更幸福嗎？因為這代表，其人心願已了，並沒有遺憾，不是嗎？

我們對生命有所欲求，希望能活得更好更長更久，死後復活也只是反映我們其中之一的生之欲罷了！此外，人們還有對「知」的欲求，渴望全知全能，渴望未卜先知。詩人說：「你將會知道／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就像看出我們的欲望，安撫我們對生命的急躁，表明待時機一到，我們自然會得到所有事情的答案。詩後面寫到「你謝謝他們／直到現在才跟你說」，說的也是同一件事。計算時間的早晚長短，或是命運的先來後到，只是徒增心裡煩擾，無益也無損已然發生的事實。心方知，現在，即是最好的時機時候。

整首詩就像這樣，揉合著生命智慧與難參詳的上達天聽的言語，從眾生定睛的凡塵俗世上移開自尋煩惱的目光，轉而觀照自我，不再隨波逐流，不再物喜己悲，重拾與天地萬物心靈交流，像從沒有來過這世上，沒好好認識這一切，沒真正的活過，這樣的一首自我療癒之詩。

任明信曾在一場講座上，面對聽眾的提問，回答說：「永恆，不是時間的延續，永恆存在一個地方，即是現在。」方明白永恆並不是時間延續的追求，而是把握當下。這番話能和〈你終於可以跟祂們跳舞〉這首詩呼應，也能梳理出《你沒有更好的命運》詩集裡任明信的生命觀與時間感。

從任明信的詩裡，我們能發現一名詩人始終都想知道自己是誰，生命是什麼的渴望，這也本該是我們對認識自我生命無止斷的渴求與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