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晚上邪典電影的影廳,意外地坐了三分之二的觀眾,不確定觀眾是被黛咪摩爾的演技抑或是被對肉題恐怖的期待吸引而來?無論如何,2024年仍能見劇本如此精準,同時揉合了女性議題與邪典類型的作品不淪為小眾,還是讓人感動。
邪典電影可謂為愛好者們的「爽片」,被鏡頭裡的怪誕衝擊,絕對是M屬性邪典迷的一大享受;然而同一般觀眾而言,觀影除了娛樂以外,仍然希望看見更有深度、更為共鳴的內容。但以「噁心」作為載體,同時又要影以載道,難度自然也高上一般電影許多;於此,邪典電影常與B級片劃上等號。然而這部《懼裂》卻融合了主流與小眾電影的特點:同時擁有大卡司和較難下嚥的小眾內容,它能在類型中將欲探討的議題精準表達實屬珍貴,更珍貴的是——它和2021年的《鈦》一樣,都是只有女性才得以完成的作品。
《懼裂》以我認為恐怖電影中最令觀眾難以克服的「肉體恐怖」為基底創作,其中幾部知名的作品,為大衛柯能堡的《變蠅人》、伊藤潤二系列、《人型海象》等(⋯⋯允許爆雷的話還有《來自深淵》)。肉體恐怖之所以令人崩潰,在於作為人類我們都有一副脆弱的軀體,同時我們得以想像它被穿刺、切割、變形、玩弄的痛,而這就可以連結到本作的主題:如同為了大眾審美而盛行的整形手術般,若為了美貌要犧牲自己的母體,你願意嗎?
黛咪摩爾飾演的伊莉莎白,在電影前三分之一都沈默、被動又逆來順受,令觀眾讀不出她的意圖卻得以同理她的脆弱和寂寞。汲取她脊髓液而生,年輕貌美的蘇誕生之後,是觀眾第一次見這個角色露出幸福的笑容,她重新擁有了美貌,如同又被允許掌握自己的人生與夢想,那是她在這個父權社會下失去,同時也是她賴以為生的東西。
伊莉莎白成了蘇之後,這個名字成了她的幸福與監獄。她供給了蘇營養,讓自己早就該滅的夢得以繼續,幻化成蘇的她彷彿找回了自我,在螢幕面前要觀眾「愛自己」,並強調自己的成功與魅力是透過「做自己」而來。
每個七天後,蘇如灰姑娘般只得退回伊莉莎白的身份,然而這副衰老又破舊的軀殼已經容不住她由奢入儉難的野心,她如外界那樣鄙視伊莉莎白(自己)。《懼裂》巧妙的地方在於:它成功設計出了能夠實現「與主角相對的反派仍是主角」的劇情,且粗暴又直接地不可思議。當蘇責怪伊莉莎白拖垮自己、伊利莎白又嫉妒蘇搶走自己的努力時,她們痛恨的到底是誰?從「交換」的遊戲規則中我們便可知道答案:她們是一體的。
當面對男性加諸於自己身上的那些物化,其實是女性自己同意以這樣的視角審判和傷害自己,即便故事中的男性既愚蠢又惡劣,但能夠用最精準且深刻的方式傷害女性的,永遠都是女性。
女性害怕醜陋和衰老,這股恐懼幾乎是刻在血液裡,甚至連抗拒都忘記的,就像溫水煮青蛙般,也逐漸將「不漂亮就是沒有價值」塞入自己的基因中,明知不對,仍舊會在心底批評自己與其他女性的身材和長相,並且推崇那些又白又瘦又年輕的女性icon,進而令自己以生命追求美,因只有美才能讓女性得到最在乎的一切:愛、自尊與生活。
電影十分成功的選角也是奠定這部作品成功的一大要素。前面提及觀眾可能因黛咪摩爾主演而進戲院,事實上三十歲以下的觀眾大概很難想像「黛咪摩爾」四字在幾十年前是怎麼樣的存在,故事中的伊莉莎白就如黛咪摩爾本人所言,就像她的過去經歷的一切。我甚至在觀影的當下,無法克制自己同理黛咪摩爾飾演這樣一名過氣女星的角色可能有的心理體驗而感到痛苦。
比起最後三十分鐘角色的崩裂(肉體確實如字面上的⋯⋯崩裂),更令我感到難受的是在電影中段,伊莉莎白因「製造」出蘇而具象化了自己的空虛、自卑與恐懼後,緊握著一張破爛骯髒的紙條——那上面是她當年甚至懶得記憶的一名男性的電話,撥號、邀約。
她急於獲得那一點點關愛與崇拜,令自己不致被蘇的美麗吞噬:她為此盛裝打扮,塗抹成熟的紅展示自己的韻味,盯著鏡中的自己重拾自信後,馬上被那用過往成功換得的落地窗景外,蘇亮麗顯眼的廣告看板打爛⋯⋯那換上可愛的唇蜜好了,男人喜歡的是年輕的女人呀!可在色衰愛弛的臉上塗那柔嫩又透亮的粉色(這一幕其實才是「怪物伊莉莎蘇」(Monstro Elisasue)的誕生吧),反而讓伊莉莎白變得更違和了。
那一刻,伊莉莎白徹底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贏得了時間和他人眼光的牢籠,她最終痛苦地抹去自己的費盡心思,用落寞的身影向觀眾宣告從年華老去的那一刻起,她的自信也跟著死去。可該如何是好呢?偌大的房中唯一的掛件是伊莉莎白自己完美體態的巨大照片,若死去了自戀,她該仰賴什麼維生?
有觀眾認為這部作品矮化了年老與醜陋的女性,可年老與醜陋從來都不是缺陷,有缺陷的是:對年老與醜陋的次等化,還有將「他人的愛和關注」與「自我價值劃上」等號的思維。
蘇太美了,可美的不只是那精緻的五官與完美的肉體,而是那股對自身擁有的資產瞭若指掌的自信。她太深知自己擁有男人要的一切,否則若同為一個靈魂,為何伊莉莎白在兩副軀體中會有如此巨大的精神差異?如同伊莉莎白痛恨蘇,其實就是痛恨自己那樣,蘇對伊莉莎白趕盡殺絕,也只是因憎惡自己無能為力對抗衰老和自卑。
伊莉莎白面對母體急速衰老,一直念念有詞要自己「停止」:她其實是想拯救自己的,可跪在眾星拱月的安心、在花籃上那句「We Love You」中,「愛」成了詛咒,她還是決定復甦年輕的肉體以赴跨年晚會,那是她一生的夢想,是她愛自己的唯一途徑。
故事後段安排伊莉莎白與蘇得以正面對決也是非常棒的選擇,當相對弱勢的伊莉莎白口中喊著「我們」的跨年晚會時,蘇一心只想殺了這個拖累自己的「他者」。
「女為悅己者而容」這樣的毒藥徹底貫徹至「怪物伊莉莎蘇」的身上,最後硬將自己擠進如灰姑娘變身為公主的藍色禮服中,望著鏡子裡噁心的模樣做最後的掙扎:「戴」上耳環並拿起電棒捲,還是想讓自己變美⋯⋯不曉得看進多少女性眼裡是多麽恐懼、心酸與心疼。
伊莉莎白戴上了自己的面具赴跨年晚會——注意她是用伊莉莎白的臉而非蘇的,顯示她還是希望能以自己的身份受人注目與愛戴⋯⋯她只是想被看見而已,只是想被愛、只是想被記得。
明明是同一個人,為何面對蘇、伊莉莎白和怪物伊莉莎蘇時,人類呈現截然不同的面貌?當我們亟欲逃離那噁心的縫合怪時,我們逃離的究竟是什麼?我們究竟又如何定義自己?藏著這樣的噁心與心碎離開影廳後,路過鏡子瞧瞧自己平時也不慎滿意的臉,慶幸自己還有張人臉已經很美⋯⋯(奇怪的警世)
同樣與前陣子有名的《可憐的東西》探討主題有些神似,可《懼裂》經由女性之手,的確令人看見更深、更痛、更滑稽也更自省的面貌。值得一提的是可瞧見許多女導演拍攝的女性電影中,男性幾乎都被貼上又笨又色的標籤,不確定到底確實是女性創傷視角下產生的結果,或是刻意為之?
跨年晚會中,伊莉莎白和蘇的主管哈維,驕傲地向股東們介紹即將出場的是他「一手促成的創作」,說得實在諷刺的對極了。
有趣的是,近期聽見與此議題令我最認同的觀點,是喜劇演員曾博恩提過的「不要誇獎他人外貌」,因誇獎會帶來比較,而他人即地獄,有漂亮就會有醜陋。面對男性的凝視,永遠都是女性選擇迎合的。也許在父權社會下,無論多理性聰明的女性都明自知不對,卻永遠難以解套,這也是《懼裂》最終幕如此悲涼的原因,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用力提醒自己記得愛、認同、原諒自己。
同英文片名The Substance,肉體只是體驗生活的介質,即便很難也要努力越過肉體這個物質,好好擁抱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