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懼裂》是近年來我看過最噁心的電影!
本片既是科幻肉體恐怖片,也是心理驚悚劇,帶來的感官刺激幾近飽和,特別是關於身體血肉的爆裂變形,挑戰觀眾腸胃所能承受的極限,但弔詭地又可以迫使觀眾在散場後繼續思索,這個悲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最簡便的答案就是:想要改善自己的身體狀況,務必求助於合格的醫師!
不應該像主角伊莉莎白·史巴克(黛咪·摩爾Demi Moore飾)那樣,因為誘人的廣告就撥了諮詢專線,沒有見到任何一位專業醫師,就把領到的奇怪物質往體內施打。
同樣道理,也不要因為誰推薦,就繳了 #六萬多元 去上#心靈課程,然後一直被否定,甚至被趕出教室,還被禁止吃香蕉、玉米等「黃色食物」!
回到電影,在#中年危機與#容貌焦慮的驅使下,伊莉莎白展演了一個荒謬現象,好像在進行某種醫療行為,卻沒有醫師存在。這種「甚麼都靠自己來」的想法,我認為是自戀心理結構中自大、無所不能的展現,本片是一則關於精神分析所稱 #破壞性自戀 的諷刺寓言。
《懼裂》的電影表現新穎、華麗而流暢,卻又與近代文學的心理議題緊密相扣,可以說承繼了哥德式小說(Gothic fiction或Gothic horror)的傳統。
[底下微劇透,請慎入。]
伊莉莎白的容貌焦慮,存在於「男性凝視」(male gaze)之中。縈繞她心頭的恐懼夢靨,是「沒有人想看我了」。
我在另一篇文章談過「被鏡映的渴求」,歡迎參考點閱……
將女性身體等同於商業利潤的電視製作人,聲稱可以打造「更年輕、更漂亮、更完美自己」的USB廣告中的男聲,諮詢電話中簡短篤定、帶有權威感的男聲,住在對面色瞇瞇唱著pump it up的鄰居,都是男性。
在這個網路時代,上述現象加倍嚴重。不曉得從何時開始,「顏值」這個語詞在台灣流行起來,讓人以為這是社會上最重要的價值,而且彷彿看一眼就可以把人量化。每天主流媒體網站發布的新聞標題,充斥著「最美女警」、「最美魚販」、「最美早餐店阿姨」、「彎腰炸出溝」、「逆天長腿」等字眼,每天喔!
不得不承認我也會不爭氣地點進去看。這些跟女性容貌有關的語詞,勾引男性的眼球來搶攻流量,顯然有效。Instagram、X(推特)、Threads(脆)的風行,把所有人都推向視覺化、片斷化的感官慾望河流,無窮無盡的圖片對大腦的連續衝擊交替推演,在這樣的網絡下,我們感覺到自己的影像變成蜘蛛網上無辜的小蟲,無所遁形,等著被吞噬。
曾為好萊塢巨星的伊莉莎白,年紀漸長,無法像年輕時一樣閃耀動人(伊莉莎白的姓Sparkle就是閃耀之意)。來自於「男性凝視」的貶低,她感到自己毫無價值,尊嚴被男人踩在地上,這無疑是一種自戀創傷(narcissistic injury)。
她希望能重返過去全盛時期的榮光,還有當時膠原蛋白仍很多的那種容光煥發。於是她下定決心使用最新科技(應該是科幻)產品,像是無性生殖一般,真的迸出一個「更年輕、更漂亮、更完美的自己」,取名為蘇(瑪格麗特·庫利Margaret Qualley飾)。
這種黑科技魔法,現實中尚不存在。但走在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只要頭向上一望,就會看見許多數層樓高的巨幅美女,各種醫美、整外的魔法,不都早就存在了嗎?
接下來電影有一大段讓蘇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徹底滿足「男性凝視」的欲望,毫不遮掩地將女性的美貌完全物化,暗地諷刺男性觀眾的主動凝視,而父權社會的電影工業正是為這些男性觀眾服務而生產影片。製作人帶著幾個年老男性合夥人來看蘇,就象徵這一點。
正當觀眾如我沉迷陶醉之際,導演讓自戀的貪婪、無節制迎向毀壞,忽然產生了怪物伊莉蘇。怪物在舞台上對著台下驚慌失措的觀眾噴血,正是對於剛才男性視角的全面反擊。怪物伊莉蘇扭曲的肉身,成為終極抗議的武器,但可悲的她依舊在尋求關注。
片中有一段是怪物伊莉蘇戴上耳環,忽然響起希區考克《迷魂記》(Vertigo)的配樂,可能不到一分鐘的樂段,這個用典卻直指女性身處「男性凝視」下的困境,是本片的核心議題之一。
《懼裂》與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唯一的一本小說《美少年格雷的畫像》[1],有著相似度極高的主旋律。這本小說被視為哥德式小說的重要著作。
故事描述年輕貌美的格雷遇到畫家貝索,為他畫了一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畫,這幅畫被視為格雷無瑕容貌的象徵,而在畫成之後,格雷在亨利瓦頓爵士的影響下,開始追求即時享樂、追求美麗、拒絕道德約束的生活態度。
瓦頓爵士這麼開導格雷:
「當你的青春溜走,你的美貌也隨即消逝,你會突然發現你不再得到任何喝采,只能以平庸的喜悅自滿,但是過去的記憶往往會讓這樣的自滿變得比挫折更加苦澀……時間是忌妒你的,時間也與百合和玫瑰為敵。你的臉色會變成蠟黃,臉頰會逐漸凹陷,你的眼睛也將漸漸晦暗無光,變為混濁。到時你會痛苦不堪……」
格雷在肖像前許下一個願望:希望自己能永遠保持年輕,讓畫像代替他老去。這個願望神奇地實現了--隨著時間推移加上格雷生活中的種種墮落行為,他的容貌絲毫未改,反而是畫像逐漸變得猙獰和醜陋。
格雷的行徑越發極端,他愛上了年輕女演員西碧爾,但當她因愛他而表演失常時,格雷無情地拋棄了她,導致她自殺。格雷開始將畫像藏起來,以避免它揭示他的真實面目。
只要格雷一回到家,他就會站在畫像前,另一邊擺著一面鏡子。他一會兒看看畫布上邪惡又逐漸蒼老的臉,一會兒再端詳鏡子裡對他微笑的那張年輕漂亮的臉孔:「強烈的對比加速他的快感,他越來越迷戀自己的美,同時也對自己靈魂的腐敗越來越感興趣。他會仔細的檢查畫像前額上的可怕皺紋和它性感嘴唇上的細紋……沉思罪惡的痕跡和歲月的痕跡,哪個比較可怕。」
多年後,格雷的罪行累積如山,甚至不惜用刀刺殺發現真相的好友貝索。最終,格雷面對自己內心的醜惡,企圖用刀子摧毀畫像,卻在摧毀畫像的同時,失去了自己的生命。當僕人們發現他時,他已是一具年老醜陋、令人作嘔的屍體,身穿晚禮服,胸口上插著一把刀,而畫像則恢復成他年輕俊美的模樣。
格雷受瓦頓爵士影響,認為歲月只會帶來失落、退化與死亡,他不理解時光也可能帶來成長與智慧。於是他要違抗時間的律則,要青春永駐,像浮士德一般,做出跟魔鬼的交易。
當他刺殺畫像的瞬間,或許他有一種信念是他可以除掉畫中令他無法忍受的蒼老、醜陋的面容與身軀,而繼續活下去。他並不是真的想死。故事結局告訴我們,享樂主義以及毫無節制追求外在美,終將帶來毀滅。
你說,這情節是不是跟《懼裂》十分相像?
觀眾看到《懼裂》裡伊莉莎白總是孤單一人,沒有家人、朋友或情人。在豪宅中陪伴自己的,只有年輕時美得冒泡的大型寫真照。
電影中沒有看到伊莉莎白真正關心過誰,焦點只有自己。全部的原欲驅力,都放在自身,沒有真正的客體灌注,從這層意義上來說,是自戀。
自戀有其健康的面向,是所有人的心理需求,包括了自尊、自信等要素,那正是美國自體心理學(self psychology)所闡述的現象。但自戀也有破壞性的一面,英國克萊恩學派精神分析師羅森費爾(Herbert Rosenfeld)就從這個角度切入論述[2]。
在#破壞性自戀這個心理結構底下,被理想化的是「自大及毀滅性的部分自我」(omnipotent destructive parts of the self),它們努力反對著正向的「原慾客體關係」,以及那需要客體、渴望有人可以依賴的「原慾部分自我」(libidinal part of the self)。在排除掉對客體的愛與關懷之後,完全認同「毀滅性自戀」的部分自我,這讓病患擁有優越感及自我讚賞。
破壞性自戀阻止個體建立「依賴客體關係」,並持續貶抑外在客體。他們的表現是毫不在乎外在客體或外在世界。他們可以自我餵養,不需要別人幫助。當他們發現自己必須依賴別人時,他們寧願死,寧願不存在。接受任何幫助會削弱他們的自戀自大優越感,並使他意識到自己的嫉羨(envy)。於是,他們轉身背對那些真正關愛他們且不吝付出的人。
羅森費爾用黑手黨(mafia)等幫派組織來比喻破壞性的自戀,首領控制所有成員,只要你願意臣服、交保護費,你就不用去感受脆弱或嫉羨,再也不用擔心害怕。這確實滿吸引人的,不是嗎?
與此同時,羅森費爾並沒有忽略自戀當中正面的部分,他說:「當我在描述自戀歷程的負向結果時,我也很小心地探討其正面影響。若用同一種方式分析所有自戀現象,其治療效果會很淒慘。」
回到電影,你覺得《懼裂》哪一段最能彰顯出破壞性自戀的特色呢?
我認為是伊莉莎白與中學男同學的邂逅與後續發展。這個其貌不揚的平凡男人認識她的過去,也真正欣賞她。伊莉莎白本來要跟這位依然看見她光采的男同學吃飯,最後無法赴約,因為在鏡子前面她對自己的妝容極度不滿,發狂似地重來再重來。
此處被攻擊被貶低的,是想要去見老同學的自己,想與客體連結、依賴客體的需求遭到攻擊。我想像她內心黑手黨的威脅話術是「你又不像蘇那麼美那麼辣,還敢去赴約!」我心裡替伊莉莎白默默惋惜,她本來有機會藉由真實的人際互動,重拾一點自尊與自信。
正是因為自戀的破壞性,蘇無法忍受伊莉莎白衰老的醜陋身軀,想要儘量停留在蘇的完美身體之中,於是不遵守七天交換的鐵律,忽略「你們是一體的」這個大原則,從伊莉莎白背後過度抽取穩定液,因貪婪讓母體耗竭,破壞平衡危及生命。
看到蘇一直抽取、一直施打的場景,不免讓我想到「物質使用障礙症」(substance use disorder)的患者,特徵為「比預期的更大量、更長時間攝取該物質」、「對該物質有渴求或強烈的欲望」、「即使知道有生理上的危險,仍持續使用該物質」。蘇的狀況是不是都符合呢?有趣的是,《懼裂》英文片名就叫The Substance,或許破壞性的自戀,也可以解讀為某種自戀成癮症?
如果以破壞性自戀的概念來解析《美少年格雷的畫像》,亨利瓦頓爵士就扮演黑手黨的角色,鼓勵格雷理想化其「自大及毀滅性的部分自我」。畫家貝索真正關心格雷甚至可以說愛慕他,格雷卻將之殺害,毀滅了依賴的客體關係。
《懼裂》驚人的化妝與特效,讓我想起約翰卡本特(John Carpenter)的《突變第三型》(The thing)、大衛柯倫堡(David Cronenberg)的《變蠅人》(The Fly),以及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象人》(The Elephant Man)。《懼裂》導演柯洛里・法吉特(Coralie Fargeat)自承受上述三位老導演影響,從本片美學風格可見端倪,但驚嚇程度比起前輩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將主角設定翻轉為女性。我相信十年之後,本片必將被列為類型經典。
至於主人翁創造或變身為另一主體或分身,則是哥德式小說常見的主題,例如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Frankenstein),以及史蒂文生的《化身博士》(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或譯《變身怪醫》),而《懼裂》特殊之處在於強調女性的主體經驗。以上作品都包含對科技提出質疑的意味。分身的主題也和解離性身分疾患(舊稱多重人格)密切相關。
在這個被社交媒體視覺圖像宰制的時代,被觀看的自身(self),逐漸取代了真實的自身,這是一種自身的異化(alienation)。關於自身,我們開始不確定,真實與想像建構的邊境在哪裡,又該如何掌握。或多或少,我們其實可以理解伊莉莎白的掙扎。
該如何自處?
此刻我只想給兩個建議。
第一,在下一次淋浴或泡澡的時刻,請你好好撫觸自己身體各個部位,好好感謝它們數十年來的勤奮工作。
第二要記得,真正可貴且值得信賴的,不是網路上你不太認識的網友,而是身旁的家人、老友、同事。這些人記得你以前的樣子,接受你現在的樣貌,和你有過實際的交流。所以,I人不要太過害羞而拒絕他們的邀約,就接受吧。
[1] 王爾德(Oscar Wilde):《美少年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郭恩惠譯,遊牧族文化出版,2000年。
[2] 《僵局與詮釋—精神病、邊緣人格與精神官能症的心理治療》,羅森費爾(Herbert Rosenfeld)著,林玉華、樊雪梅譯,五南出版,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