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0|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失竊的光榮:失落、羞恥與右翼的崛起(一)

Hochschild, Arlie Russell. Stolen Pride: Loss, Shame, and the Rise of the Right. The New Press, 2024.

作者介紹

  霍克希爾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是美國知名的社會學家,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名譽教授。她的研究聚焦於人類情感,尤其是這些情感如何影響道德信念、社會實踐和日常生活,成為文化與社會結構的重要組成。她的著作探討了情感在家庭、職場與政治生活中的複雜作用,讓人們重新審視社會中的情感規範與「情感勞動」。

霍克希爾德

  霍克希爾德的情感理論指出,人類情感並非純粹個人或自發的經歷,而是受到社會規範影響的產物。她提出「情感勞動」這一概念,認為人們會根據社會期待調整情緒,並學會在不同場景下壓抑或表達特定情感。這一理論在她的著作《被管理的心》(The Managed Heart)中得到了詳細闡述。該書探討了服務性工作者——如空服員和催收員——如何控制自身情感以適應職場需求,例如空服員在面對危險時保持冷靜,而催收員則被訓練以懷疑的態度對待債務人。霍克希爾德指出,隨著服務業的增長,情感勞動已成為現代工作的一部分,使得人們不得不「管理情緒」,甚至為此付出心理上的代價。

  霍克希爾德延續了著名社會學家C. Wright Mills的學術傳統,致力於揭示個人困擾和社會問題之間的聯繫。她的代表作品《第二班次》(The Second Shift)揭示了職業母親面臨的「停滯革命」,並提出「感恩經濟」的概念,從而反思夫妻間的家務分工對親密關係的影響。在《被管理的心》中,她引用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的例子來說明不同文化對情感的理解差異,強調文化如何透過「感受規則」規範我們的情緒,使得情感成為一種可以操控的社會資本。

  她在2016年出版的《他鄉的陌生人:美國右翼的憤怒與哀悼》(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進一步研究了美國南方的茶黨支持者,分析他們對聯邦援助的拒絕態度。她提出的「深層故事」概念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視角,幫助讀者理解為何在經濟困難和環境污染的情境下,選民仍支持抗拒政府干預的政治家。該書不僅是《紐約時報》暢銷書,還入圍全國圖書獎,被波士頓公共圖書館評為十年內最佳非小說書籍之一。

  在她的最新著作《失落的光榮:失落、羞恥與右翼的崛起》(Stolen Pride: Loss, Shame, and the Rise of the Right,2024)中,霍克希爾德將視角轉向全美最白人化且第二貧困的肯塔基州派克維爾。當地的煤礦業衰退、毒品危機肆虐,使居民在經濟與情感上面臨嚴峻挑戰。她深入探討了這群因驕傲而掙扎於羞恥感中的人,並分析右翼政治如何利用這種情感,吸引選民支持極端主義。霍克希爾德認為,情感在政治選擇中扮演著關鍵角色,特別是在失落的經濟環境中,驕傲與羞恥的矛盾易被操弄,成為極端思潮的助力。

事件起因

  2017年四月的一個清晨,肯塔基州的派克維爾(Pikeville)迎來了春天的氣息。紅杉和狗木樹上的紅白花苞開始綻放,為這座小鎮增添了久違的生機。然而,這份自然的和諧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破。

多諾萬.布萊克本

  派克維爾市經理多諾萬.布萊克本(Donovan Blackburn)正在辦公室處理日常事務時,接到一通陌生的電話。電話那端的聲音禮貌而穩重,表示希望在小鎮的主街舉行遊行活動。當助理遞來申請表時,多諾萬瞥見了一個讓他心頭一緊的名字——馬修.海姆巴赫(Matthew Heimbach)。

  海姆巴赫是一位臭名昭著的白人至上主義者,曾多次參與煽動暴力的活動。僅在九個月前,他在加州領導的白人至上主義遊行,就引發了嚴重的暴力衝突,導致十人重傷住院。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多諾萬和他的團隊立即上網查閱有關海姆巴赫的背景資料。他深知,必須在保護市民安全和維護憲法賦予的自由之間取得平衡。

  多諾萬不僅僅是以市政經理的身份來考量這個問題,他更是這片土地的兒子,對派克維爾的文化和歷史有著深厚的情感連結。他明白,批准這次遊行可能會給小鎮帶來不安和風險,但同時也必須尊重憲法賦予的言論自由。

  經過深思熟慮,多諾萬最終決定批准海姆巴赫的遊行申請。他解釋道:「在這個憲法保護的言論自由之下,我們必須尊重每個人的權利,即使我們不認同他們的觀點。」

山中孤島

  派克維爾是東肯塔基群山中一座小而精緻的城市。這裡約有七千名居民,坐落於大桑迪河(Big Sandy River)分叉口的馬蹄形山谷中。曾經,煤礦業是這裡的生命線,居民們自豪地說:「我們讓國家的燈亮起來!我們為二戰提供了燃料!」那時,火車運載著煤炭穿越市中心,象徵著小鎮對國家工業的貢獻。

  然而,隨著煤礦業的衰退,這片土地的繁榮已成為回憶。高薪工作機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毒品的氾濫和健康問題的加劇。派克縣目前約有五萬九千人口,預計到2040年將減少至四萬八千。許多居民不得不離開家鄉,前往路易維爾、辛辛那提或底特律尋找機會。

  即便如此,鎮上依然有吸引人留下的渴望。第二街上的商店櫥窗裡,擺放著壁爐、聖誕花環,標語寫著「家」和「我想待的地方」。一位女性藝術家在展示中描述她受到曾祖母的啟發:「從串豆子罐頭到自製玉米麵包,東肯塔基的女性毫無怨言地做到了所有。」她的作品像是一種召喚,呼喚那些離開者、留下者,甚至懷舊的遊客來到這座山城。

  表面上,派克維爾似乎繁榮安逸。六月時節,整潔的主街上裝點著盛開的矮牽牛花,街燈柱上掛著畢業生的燦爛笑容。這裡有一所小型大學和地區醫院支撐著,讓派克維爾顯得「富裕」,而周圍的山谷則相對「貧窮」。

  然而,實際情況卻不盡如人意。高薪工作的消失,使得許多家庭陷入困境。居民們曾對煤礦工作感到無比驕傲,但當煤礦逐漸退出,他們不得不面對經濟壓力和就業困難。一位居民透露,她的兄弟為了支付扶養費,被迫搬遷到工廠工作;而他的女友則陷入毒品成癮,無法照顧孩子,最終被迫將嬰兒送往寄養家庭。

  派克維爾的市領導人正積極為該縣尋找就業機會。派克維爾大學(UPike)的校長親自推動,邀請企業家帶領產業進駐。兩位退休的煤礦業主成立了Bit Source程式設計培訓中心,為被裁員的煤礦工人提供技能重訓。「煤礦工人其實也是會弄髒的科技人,」其中一位創辦人拉斯提.賈斯提斯(Rusty Justice)樂觀地說,「飢餓能激勵人前進。」然而,這些努力還不足以完全扭轉局面,居民們依然面臨著經濟上的巨大壓力。

自豪與羞愧

  派克維爾的居民正處於自豪與羞愧的矛盾之中。阿巴拉契亞山區的人民一向崇尚辛勤工作和個人責任,認為成功是努力的結果,失敗則是個人無能的體現。這種文化使他們在經濟困境中感到深深的羞愧。

  然而,隨著煤礦業的衰退,居民們的自豪感逐漸受到侵蝕。他們曾以煤礦工作為榮,認為自己是「讓國家的燈亮起來」的英雄。但如今,這份自豪感因失業和貧困而變得脆弱不堪。

  除了經濟上的困境,居民們還受到外界文化工業的嘲笑和誤解所影響。派克維爾被貼上「落後」、「無知」的標籤,外界對阿巴拉契亞地區居民的刻板印象加劇了他們的羞愧感。在電影、電視節目和媒體報導中,山區居民常被描繪成不文明、愚昧甚至暴力的形象。他們的口音、生活方式、文化傳統被嘲笑和貶低。

  例如,電影中常見的「山地人」形象,將他們塑造成落後、粗魯的人物,這些負面刻板印象讓居民們感到被羞辱。他們並未感到來自外界的支持,相反地,他們的困境成為文化產品的素材,被當作娛樂的笑柄。

卡通《兔寶寶》中的山地人形象

  一位前煤礦工人的故事深刻地體現了這種情感。他在拿到裁員通知時,首先指責礦業公司的外部因素,接著對政府的環保政策感到憤怒。隨著失業金即將耗盡,妻子催促他為孩子們購買食物,他面臨著艱難的選擇。如果不想挨餓,卻沒有文憑,他就得離開這片熟悉的土地。但他的家人都在這裡,他捨不得離開。

  他開始對自己失望,認為一切都是自己的無能。每天,他沿著23號公路外出尋找機會,卻一次次空手而歸,等待他的只有更加沉重的羞愧。如果他被迫走上毒品的歧途,那種羞愧只會讓他更痛苦,導致家庭破裂,甚至依賴救濟金度日。他曾經覺得自己比那些依賴救濟的人優越,但如今自己也成了他曾鄙視的一員。

  然後,他在《阿巴拉契亞新聞快報》(Appalachian News-Express)上看到評論,責備像他這樣的「失職者」拖垮了鎮上的稅收,成為無用的累贅。網上還有外地人指責他們無知、種族主義、性別歧視,甚至恐同。這些羞辱刺痛著他們,讓他們從羞愧轉向憤怒。

  這種外部的羞辱感,不僅來自經濟上的受創現實,更來自外界對於他們生活方式的批判和歧視。他們感到被誤解和低估,選擇不向外界妥協,轉而保護自己的自我認同,透過支持傳統價值和政治立場來回應社會壓力。

  正如多諾萬.布萊克本所說:「我的祖先曾住在這裡,這裡的人相信生命權、第二修正案和人類尊嚴。」他們珍視自己的家園、家族和文化,卻無法逃避現實的經濟和社會困境。

極端主義的狩獵場

  面對即將到來的白人至上主義者遊行,居民們開始質疑:為何馬修E海姆巴赫會選擇在這個和平的小鎮製造事端?

  有人戲稱這是偶然事件:「他或許是在美國地圖上貼了張靶子,然後隨便投了支飛鏢。」一位酒店櫃檯職員甚至猜測:「他可能隨機選了個以『P』開頭的地方。」然而,一些人認為,派克維爾是個易被攻擊的「靜止的靶子」——這裡貧窮、白人居多、地處農村,成為極端分子眼中種族戰爭的潛在溫床。

  一位數學老師指出,海姆巴赫正在利用派克維爾的經濟窘境:「極端分子尋找一個受困的小鎮,這裡工作消失,毒品蔓延,沒有人關心或幫助。對他們來說,派克維爾提供了他們理想中的『目標人群』。」

  此外,經濟衰退的壓力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居民的種族態度。根據研究顯示,白人在失業率較高時期,種族敵意也會上升,這意味著經濟困境往往助長種族對立(資料來源:https://journals.sagepub.com/doi/full/10.1007/s12114-017-9264-y)。同時,大規模槍擊事件、COVID-19疫情、氣候變遷等危機進一步加劇這些情緒。對於像派克維爾這樣多災多難的地區,這些情緒更容易被煽動者所利用。

  海姆巴赫所代表的白人至上主義,倡導一位超越法治的「強人」治理模式,試圖藉此恢復白人社會的所謂「秩序」。在阿巴拉契亞山區,這一激進思想找到了信徒。根據民主基金會的研究,24%的美國人支持無需議會和選舉的「強勢領導者」,而在右翼中,這一比例更高,達到27%。

  然而,派克維爾的領袖和居民們並未被動等待。前肯塔基州州長保羅.帕頓(Paul Patton)堅決表示:「在這座我們熱愛的派克維爾,白人至上主義的仇恨言論絕對不被允許。」市政府也採取了預防措施,部署防暴裝甲車,並頒布「禁止佩戴面具」的規定,確保極端分子現身時露出真面目。

  這場即將到來的遊行,喚起了居民們對歷史的警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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