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部美幸真的是我心中第一名的小說之神,不是因為她驚人的創作量,而是她驚人篤定的人道主義精神,滿滿灌注在作品。尤其讀到她的時代小說,會讀到作家對於往昔時光的眷戀,在重現江戶時代的階級制度與身分相應之規矩時,拿掉了階級差異之間可能存在的歧視,而創造出重視互助、關懷、守分克己的和諧鄉里,這群百姓,在鄉野怪談之間,獲得生存的勇氣。
關於百物語(ひゃくものがたり),相傳是江戶時代開始流行的日本傳統怪談會,傳統要點上100支蠟燭,說完一個怪談就吹熄一支蠟燭,當說完100個怪談,蠟燭全部吹熄之時,妖怪就會出現。
宮部美幸在採集江戶百物語的過程中,逐漸興起了「總有一天要創作出屬於自己的百物語」的念頭。而從三島屋作為起點,三島屋奇異百物語系列已經出到第九本的《青瓜不動: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九》,創作量實在驚人,不曉得至今已經創作出幾則物語了,若每一本都有四則物語計算的話,可能還不到五十則,這龐大計畫真希望看到她完成之日啊......。
一次只請一位說故事者。接待的聆聽者同樣只有一人,只說一個故事。不執著一定要夜裡舉行,也沒有點亮或吹蠟燭的偏好。
「說過就忘,聽過就忘。」
說故事者說完後,放下回憶的重擔,而聆聽者將收下的重擔存放在黑白之間,絕口不再提。
宮部美幸的百物語,用意不在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怪談本身,而是把重點放在聽故事的人,以及讀者的身上,在聽完故事後能夠得到庇佑、警示,一再重複的規訓「聽過就忘」,也才能讓讀者踏出下一步棋,走出新局。
作為聽眾代表的三島屋,由第一代交棒到了第二代聆聽者:三島屋次男富次郎手中,江戶小少爺的形象:悠哉個性,直爽開朗.好吃美食,而在這四個故事的串聯裡,卻很現代的隱現出人生重要階段:生涯與職涯規劃。
盧梭曾經在《湖濱散記》提到:「我們村裡年輕人最大的不幸就是繼承了房子、農場、穀倉、牲畜與農具,因為繼承這些東西容易,要擺脫就困難了……至於沒有繼承權的人,雖然他們不會被這些沒用的財產壓垮,但光是養活自己就夠辛苦了……」,《森林裡的資本主義者》作者朴慧胤特別引出這段話,想同意的是盧梭看見人之辛苦不是因為富有或貧困,而套用在富次郎,或許可以更能感同身受其對未來迷茫的苦境。
三島屋繼承人是長男的責任與義務,身肩重任的大哥漸漸展現出接班自覺,開始與家中掌櫃、夥計等有了更明確的身分劃分;身為家中次男,儘管仍然貴為少爺受下人伺候,悠哉度日,最拿手的是到處蒐集好吃好喝的名物店家,目標是把店家的招牌十三道豆腐料理吃遍一輪,不知怎麼就有一點點辛酸感,比起大哥有明確繼承扛起的家產,次男只有擔任黑白之間的聆聽者以及畫師這一點,也像是閒人少爺的消遣娛樂。儘管仍是個心地善良又體貼家人的次男,配合家中事業規劃安分度日,而他內心總有著一股聲音:我該振作一點了,但內心的空虛是怎麼回事?
而接下來的四則故事,可以說都是回應著內心空虛不安的讀者的故事。儘管在如此困難的時代都可以辦到,是故事,是宮部美幸的故事,但在這些俠義道德與正義良善之間,透過說古與寄物,還是能產生老套但有用的溫暖力量,這是小說家的高度。
首先是青瓜,不能吃不能買賣的青瓜是無用之物,但卻是改善物質與心理環境的無價之物,也是產下不見於世俗之子而流放於世外的隱喻,而相對於青瓜的瓜坊,則寄予希望與幸福生活的隱喻。青瓜不動是我非常喜歡的一篇故事,傳統社會裡,女性只能委身於原生家庭與婚約關係裡,以女兒或妻子的身分委身生存。當意外降臨,女性自我意識覺醒,從走投無路到開闢更大限度,將黯淡見不得光的藏匿處變為明媚燦爛的中途之家,宮部美幸為不幸女性所創造的庇護所,真的感動了我,她總是擅長將不幸視為轉機,用意志戰勝天意,充滿視覺意象的故事,而且,路的盡頭終歸有光。
再來是人偶。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溫馨版:做鬼也要保護你世世代代。這篇故事俠義之氣相當重,就像在看武俠小說精彩喘不過氣,膽子融化從腳底流出的形容也時時幽默鬆弛緊張氣氛,但隱惡揚善的道理貫穿其中,善惡一念之間,廣傳善念,將為你的人生注入更多面對生存的勇氣。
這世上最尊貴的,是人的意念,人們心裡的想法。然而,這世上最可怕的,同樣也是人的意念。
最後則是自在筆與風舞。兩者相對,一是惡念之誘惑,一是善念之守護,善惡所代表的,其實也是意念之價值,也是人性選擇所向。封印的儀式是封住惡靈,風驅的儀式是驅散災厄,但是善惡皆在人心中,能否否極泰來,都在於人心。
這是屬於宮部美幸的童話故事,惡靈的存在,是為了守護更高的善念,而江戶的存在,是為了展現對人情義理的懷舊,最後這個小少爺是否因而成長獨當一面了呢,大家不妨跟我一起期待下一部作品吧。
宮部美幸|獨步文化|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