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10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中美共管朝鮮・四︱沈志華:朝鮮已經不是中國的擋箭牌

11月29日,台灣大學胡佛東亞民主研究中心、Korea Foundation合作舉辦「中美關係與中國對朝鮮半島的政策轉型」演講,由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終身教授暨冷戰國際史研究中心主任沈志華主講,台灣大學國家發展所教授、歐盟莫內講座葉國俊主持,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社會科學院國際長郭銘傑與談。(劉燕婷攝)

11月29日,台灣大學胡佛東亞民主研究中心、Korea Foundation合作舉辦「中美關係與中國對朝鮮半島的政策轉型」演講,由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終身教授暨冷戰國際史研究中心主任沈志華主講,台灣大學國家發展所教授、歐盟莫內講座葉國俊主持,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社會科學院國際長郭銘傑與談。(劉燕婷攝)

從冷戰年代至今,朝鮮半島牽動一系列國際風雲:1950年韓戰爆發,中美在半島直接交鋒,海峽兩岸的分治格局也基本確立;在中美接觸的1970年代,處理朝韓關係成為中美合作一大板塊;甚至到了俄烏戰爭進行當下,朝鮮援俄疑雲仍在攪動中美、中歐關係。
11月29日,台灣大學胡佛東亞民主研究中心、Korea Foundation合作舉辦「中美關係與中國對朝鮮半島的政策轉型」演講,由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終身教授暨冷戰國際史研究中心主任沈志華主講,台灣大學國家發展所教授、歐盟莫內講座葉國俊主持,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社會科學院國際長郭銘傑與談,許多兩岸學人學子共同參與。圍繞演講內容與討論,《香港01》推出系列報道四篇,與讀者回顧中美「共管」朝鮮半島何以成形,本篇為第四篇,聚焦與談以及聽眾的現場提問。

郭銘傑:研究國際關係需要歷史

郭銘傑表示,國際關係在呈現中共外交或中美關係時,也會接觸歷史素材,但其呈現大多是宏觀描述,而沈老師的演講討論了非常多的細節,尤其是人物之間的互動。這種基於歷史材料的場景刻劃,能讓中美關係、中朝關係、朝韓關係的三者變化,呈現得更有層次,而不像政治學會有的慣性:套用國際關係的大理論,用結構的變化解釋現實的改變,例如指出中蘇分裂、中美和解推動了中韓的建交,似乎國際格局一改變,各個行為者就會自動走到相應位置。

郭銘傑提到,沈老師的演講彷彿帶領聽眾親臨歷史現場,重現了各方權衡與考量,「當中有一件事是我印象最深刻的,那就是蘇聯與朝鮮的外交、情報工作做得非常好」。郭銘傑表示,在中韓解凍的過程中,蘇朝雙方都持續監視中韓互動,甚至擴及民間交往,連一個辣椒貿易都能爆料出來,目的就是阻止中韓關係推進,「從這個故事就可以看到,國際政治顯然不是只有上層結構,還包括很多詳細的資訊收集,以及各方行為者的運籌帷幄。」

郭銘傑再表示,另一個讓自己印象深刻的、也是個人長期未解的疑惑,就是中韓解凍何以發生,且韓國還表現得相當積極。郭銘傑指出,韓國國父金九曾與國民黨領導的國民政府互動密切,「台大社科院裡也有一個金九講座」,但1992年中韓建交時,因為韓方的最後通牒,台灣民情一度十分憤慨。

郭銘傑也提到,沈老師的研究呈現許多政治學容易忽略的細節,例如為何中美關係的正常化在毛時代就開始,建交卻一直到1979年才完成,這背後其實也牽涉了中共內部四人幫與周恩來的鬥爭,進而延續到外交部黃鎮與喬冠華的博弈,導致中韓、中美關係一直無法推進。「其實我們看中美三公報,為什麼從《上海公報》、《建交公報》一直到《八一七公報》,之間會有一段距離,沈老師的研究就是把故事的縱深補齊了。」

郭銘傑最後提到,歷史其實可以為當代發展提供參考依據。路透社近日就報道,特朗普(Donald Trump)團隊似乎準備跟金正恩接觸,而回顧過去特朗普執政,曾在2018年與金正恩在新加坡會晤,接著是在河內,之後還有更歷史性的會面,就是到了朝鮮半島的非軍事區,後續還有信件往來。「剛剛沈老師提到了朝鮮半島問題的複雜難解,特朗普上台不知道能否有什麼新突破,或許也會牽動中國,後續可能有待觀察。」

提問一:毛澤東時代晚期的對美和緩外交,與他長期堅持的革命路線外交,雙方之間的矛盾,毛在生前有意識到嗎?

沈志華:關於1971年到1976年的對外矛盾,其實我覺得毛澤東自己是有感受的。例如對美國,他當然知道中國共產黨領導了世界的反美反霸志業,這裡所謂反霸就是既反蘇聯也反美國,文化大革命就是兩個拳頭出擊,但現在突然要收回一個拳頭,也就是中美聯合打擊蘇聯,從中國的利益邏輯上是講得通的,但從意識形態上邏輯是講不通的,所以表面上還是要罵美國。

但是罵美國又怕美國疑惑,因此毛澤東就對尼克遜(Richard Nixon)表示,你們別當真,這些罵你們的話都是空話,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不罵不行,不罵過不去這個「坎」。所有政治家都是實用主義者,尤其是掌握政權的政治家,因此毛的根本還是從安全利益出發來處理中美關係,只是在意識形態上,毛一直到晚年都沒有邁過「坎」,包括世界革命與革命外交。毛很現實,但意識形態又邁不過,所以才會逢人就說,黨是管黨的、國家是管國家的。

提問二:朝鮮作為一個政治行為體,它的安全感來源是什麼?

沈志華:我看了歷史材料後有一個感受,朝鮮一直覺得不安全,是因為它在地緣政治上剛好夾在眾多大國間,包括日本、中國、俄羅斯,且日本背後還有美國,這種情況比較少見。其實朝鮮半島本來會是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因為周遭都是大國,中間夾一個小國,誰會在意?結果朝鮮戰爭爆發後,朝鮮半島反而成了兩個衝突不停的板塊之一,另一個則是中東。

所以整體來說,朝鮮的不安全其實是內部引發的,接下來半島又長期處於熱火之中,所以就產生了不安全感。而對朝鮮來說,它的安全需要依賴大國,本來是靠中蘇同盟,雙方聯合幫助朝鮮,中蘇分裂後其實雙方也分別幫助它,所以朝鮮沒有不安全感;但中蘇分別跟韓國建交後,這種不安全感就暴露出來,朝鮮覺得大國都不可靠,所以認為一定要自己要有核武器。

至於朝鮮為何想跟美國建交?其實就是想得到美國的承認,並且利用中美俄之間矛盾。因為朝鮮要生存、要安全,只有大國之間打起來,它才能生存。我研究中蘇朝三角關係,就得出這個結論:大國一致的時候,朝鮮就是個受氣包;只有大國分裂,朝鮮才能得意洋洋、兩邊受益。這就是朝鮮的地緣環境、地理位置造成的。

提問三:從歷史上來看,朝鮮似乎是中國的無底洞,例如萬曆朝鮮戰爭就是拖垮明朝的一個重要因素,包括諸多中國將領死亡,以及後續的財政問題,其實都從這場戰爭埋下種子;之後到了朝鮮戰爭,中國的抗美援朝也進一步惡化了中美關係。為何中國會這麼在意朝鮮,甚至還要照顧朝鮮的感受,朝鮮只是中國的小弟,中國為何要在意小弟的看法,甚至限制自己的行為?就算中國需要維持天下體系,其實也沒有必要對小弟言聽計從?

沈志華:客觀的講,為何中國對朝鮮的政策總是瞻前顧後、老是要照顧朝鮮的感受?一個很大的因素在於,毛澤東創造的「中朝友誼」,其實是有古代的宗藩關係意識,也就是大哥照顧小弟是自然的,我保護你才能體現出大哥的地位,就像以前中央王朝與藩屬的朝貢關係,也是給出去的多,這樣才能顯示出自己的地位。

其實毛澤東有這個觀念。我看他跟金日成打交道,為何要把志願軍撤回來,這跟西方所有殖民者、包括俄羅斯的做法都不一樣,別人的作法都是我要控制你所以必須駐軍,但中國的做法相反,是我要控制你,就必須把軍隊撤出、給你充分自由,你才能相信我。這就是傳統中央王朝的宗藩觀念。

而這種關係又能跟當時的地緣政治結合起來,毛澤東時代中國一天到晚備戰,其實蘇聯一開始也是這樣,包括史太林(Joseph Stalin,又譯斯大林、史達林)、赫魯曉夫(Nikita Khrushchev)等人都是,因為他們的外交目標就是推翻現行國際秩序,所以也時刻受到現行國際秩序的威脅。毛時代是每天準備打仗,深挖洞、廣積糧,搞三線建設,一天到晚發展重工業,這是社會主義體制經濟一個最大特點,就是首先發展重工業,發展重工業首先就是發展軍火工業,關鍵就是準備打仗,但為什麼準備打仗,因為總覺得別人要進攻自己。

而在這種觀念下,朝鮮半島就被當作中國的擋箭牌、安全緩衝帶。毛澤東在1960年代就說了好幾次,將來美國要打中國,是走朝鮮這條道,還是越南這條路,還是中間突破(也就是台灣反攻大陸)。鄧時代也是一樣。鄧自己就說過,為什麼要讓朝鮮先跟美國建交,中國才能跟韓國建交,因為朝鮮畢竟是個戰略問題,我們不能直接面對美日韓同盟,所以必須要有朝鮮擋著。但實際上現在還有這個問題嗎?不說別的,就說現在科技發展,朝鮮還能當擋箭牌嗎?能擋什麼箭?現在導彈這麼發達,朝鮮擋不住。

而「中朝友誼」這個傳統,中國報紙宣傳了60年,每年中國紀念朝鮮戰爭都會發表社論,所有主題都是中朝「鮮血凝成的友誼」,但在70周年那次後,這個口號就沒了。歷史是有慣性的,對決策者的影響也是客觀存在的,但現實發生這麼多事情,以朝鮮戰爭70周年時中國不再把「中朝友誼」當成宣傳主題來看,一方面當然中美對抗的重要性上升了,但另一方面,中國也確實越來越不把朝鮮議題當成宣傳主題,這個我覺得上層是有認識的。

提問四:二戰結束以後,中共如何在東北跟朝鮮互動?

沈志華:其實關於東北戰爭期間的互動,朝鮮宣傳說得太過分。我看了朝鮮的宣傳材料,第一是說堅持南滿根據地是金日成的建議;第二是說金日成派了幾萬朝鮮男兒志願軍加入東北野戰軍,從黑龍江一直打到海南島,解放了全中國,也就是說中國解放是朝鮮幫忙的。

其實東北戰役主要還是中蘇關係。蘇聯不希望國民黨勢力進入東北,所以一開始就在阻攔,希望把要地都留給解放軍,但是蘇聯做的其實也很有限,因為他不願意讓美國獲得「蘇聯在背後支持中共的證據」,所以蘇聯有沒有給中共武器?有,但都是日本人的武器,所以看解放軍裝備中,其實沒有蘇聯武器,因為這會成為證據,他怎麼給?

那麼朝鮮究竟有沒有發揮作用?有,但是很少。關鍵在於,當時蘇聯還沒有把政權交給金日成,蘇軍是1948年底撤退,當時遼瀋戰役其實已經打完了,所以當時支持中共打東北戰役的,就是蘇聯;金日成個人發揮的最大作用,就是當年中共東北局非常困難的時候,周保中讓人去朝鮮見金日成,協商一些事宜。但那也是通過蘇聯來跟金日成打交道,當時金日成自己並沒有什麼權力,他自己也不敢亂做決定。

而從軍事角度來講,朝鮮對中共解放東北的最大幫助,就是開放中朝邊界。邊界一開,中共就能利用朝鮮的鐵路調兵、調機;第二就是中共沒有任何後勤負擔了,畢竟機關、倉庫、幼兒園、衛生所全都遷到朝鮮;第三就是打不過就往朝鮮跑,國民黨不敢追。不過開放邊境是誰的決定?是蘇聯,跟朝鮮也沒有關係,因為當時中朝邊境都是蘇聯軍人,整整六個大隊。

另外所謂4萬多朝鮮人加入解放戰爭,確實有4萬多朝鮮人,但他們主要也不是從朝鮮過去的,而是東北本地的朝鮮族人加上很少的朝鮮人。原來朝鮮到中國的革命者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在東北,也就是金日成這群人,後來去了蘇聯的哈巴羅夫斯克,再從哈巴羅夫斯克回朝鮮,就構成了朝鮮勞動黨的滿洲派,或者叫游擊隊派。

還有一波人是在關內,關內這幫人則是直接受中共領導,包括在中共中央、八路軍、新四軍工作,這批人到日本投降的時候,朱德就下了全部回國的命令。我到延安看過照片,400多人照了一張集體合照,也就是集中到延安以後徒步回朝鮮,結果1945年底到了丹東以後,蘇聯不允許他們入境,因為這些人都還帶著武器。之前美蘇已經有過協議,不論南北朝鮮,只要回國就不能有武裝,當時南朝鮮也有類似案例:投降日軍中有朝鮮人,這些人就被轉給蔣介石的國民政府,蔣介石再轉給韓國臨時政府,蘇聯就跟美國要求不能讓這些人回去,那麼國民黨的回不去,共產黨的當然也不行,但這些人已經到了丹東,要怎麼辦?

最後就是高層幹部放下武器、以個人公民身份歸國,就像李承晚當年也是先到了美國,再以個人公民身份歸國參加競選。而這些人回朝鮮後,就構成了朝鮮勞動黨的延安派。但是400多人中的大部分人,中級以下的軍官及戰士還是無法回去,正好林彪部隊進入東北招兵買馬,這些人就加入了林彪部隊,林彪就讓他們去延邊、牡丹江招兵買馬,這樣就組建了2個整編師,就是164師跟106師,從師長、政委到伙夫,全是朝鮮族人。這些人與其他零星的加在一起,約4萬3千多人,後來到1949年的時候又回到朝鮮,大概是這個過程。

原文發表網址:

2024.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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