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將亮未亮時,有一種鳥的鳴叫聲,音調很高,卻相當的渾厚。每次鳴叫都會以三個音階為一小節,每三個小節之後稍作停頓再繼續,就這樣一直持續到太陽的第一道曙光升起。
這三個反覆迴繞再迴繞的音階,聽久了,就像是在說:「解一解,解一解,解一解。」似乎是要喚醒那即將從混濁夢境中掙扎起身的靈魂,又像是要透過渾厚有力的鳴叫聲,將太陽從地平的彼端喚回此端。
當太陽的光線越過窗戶跨進房間走到牆上時,我下意識等待著蓮每天早上「發聲練習」般的嘶吼,同時,一邊雜念紛飛的想著自己連續三天是怎麼從警察局回來的。
第一天,在警局的最後印象,是在一位失憶迷路老婆婆的微笑中,模模糊糊的睡去。第二天,是兩個一開始因為噪音衝突,最後演變成互倒垃圾在對方門口的鄰居。我在他們掀屋頂式的惡罵聲中失去意識。第三天,也就是昨天,最後的印象,則是一對神經兮兮的母女,因為蟑螂、老鼠還是壁虎,要求警察去他們家處理。這一天,我則是在警察的工作如此包山包海的吃驚中沉沉睡去。
每天,我都是一早出門,輕快地走出山谷,然後再走一大段路到警察局,所以當抵達警局門口時,我早已累得只剩半條命,然後又一直被人們暴躁的爭吵聲粗暴插隊,比起來不太緊急的我,只好一旁涼快坐去乾等到傍晚,在疲倦沉重中悠悠睡去。我到底是閉著眼睛走回來,還是被警察送回來的?就在記憶中搜索無功到憤恨將起時,我的思緒被蓮突如其來的低鳴聲打斷。
不過,今天不像往常憤恨的高音頻嘶吼,而是像狼群在發現外來的入侵者時,發出的那種警告卻含有攻擊意味的連續低鳴,而且持續好長一段時間,不像平常只是嘶吼個三、五分鐘。
我走到簷廊,看到大家難得顯露的疲態,大概也是被蓮那長達一、兩個小時的低鳴聲擾得精神耗弱吧?同時,我也認出阿逸手上搖的那把摺扇,正是先前被蓮搶去的那一把,什麼時候竟然又回到阿逸手上?倒是菸蒂鬼,完全不受影響,端著他的稀飯,大著眼睛可愛的微笑,等待著被視為母鳥的我餵食。
好不容易稀飯配著低鳴聲吃完這頓早餐的大家,無力地坐在簷廊的牆邊,像是要透過發呆,甩掉一腦子的噪音。藏爺爺則一如往常的在簷廊邊煮著茶。蓮則是不知何時穿著一身深綠紗衣,隱身在離簷廊一里以外的庭院中,面對山谷外的方向,時不時發出短促的低鳴聲。
脫去俗艷的口紅,怎麼看都有一張算是聰慧面容的蓮,理不屬於凶狠的科目群組,但,除了當她撿拾物品剎那露出的滿足感…不對,不是滿足感,更精確地說,是從長時間處在掠奪計畫的緊張感中,終於佔有了那樣物品的短暫勝利,所帶來的鬆懈感之外,其餘時間,臉部表情都處在那種狼般的掠奪神情中,即使偶一為之的和善,終究掩不住那滲入心血的算計基因。
空氣中,迴盪著一股奇怪的安靜。不知為何,我竟為這一片靜默感覺尷尬,於是,我悄悄起身,選擇從迴避蓮的另一個方向離開簷廊,準備再次出發到警察局。
才踏出簷廊,逆著陽光,有一位約莫十六、七歲身形的少女,緩緩走來。隱約中,透著細緻如玉的臉龐,長髮及腰,溫柔婉約且有點羞赧的神情,手在腰間低低的揮手,小聲說著:「嗨!我是倩。」
我在心中哀嚎著:「這分明是少女的必殺絕技,實在是太犯規了。」阿逸則是嘻嘻笑著低聲對泰說:「總算來個正常的。」泰嘴裡咬著用來編織蚱蜢的稻草打量著沒有回應。
但,就在少女轉頭看到庭院中的蓮時,突然一個箭步衝上去,整個人發狂似的往蓮的臉上不斷地甩巴掌,且不停地尖叫著:「妳這個…………………,……我的……,害了…………,我恨死……,妳………………,我的…………………,我怎麼………?!妳下…………!!」
屬於潑辣科目的蓮,瞪大了眼睛,因莫名其妙且突如其來的開端來不及反應,只有挨打的份,否則少女應該會被撕裂成碎片吧!
就在大家還陷在這人格巨大轉彎的驚訝來不及反應時,少女好像也發覺自己有些話被消音了,她瞬間失神在這有話無聲的不對勁狀況中,傻了的站在原地。蓮則是一把推開她,尖叫著嘴形舉起手想還擊,但也同樣發現自己的無聲。同時,在她舉起手的那一刻,似乎想起了什麼,讓她就這樣的僵直的將手縮了回去,而原來她撿拾的那些東西,在她將手收回垂下時,像斷了線失去生命的娃娃偶,四肢碎斷、散落一地。
倩跪在原地低聲地啜泣起來,藏爺爺走過去為她送上一杯茶,她顫抖的手靜靜接下杯子,神情慢慢回復為剛來時的溫柔婉約,只是這一次,臉上垂掛著淚水。
「啊!我懂了!」阿逸將扇子,往手掌上重重拍擊下去,「若他們之間,有清楚的課題要互相解決,那麼倩講得每一句話,蓮應該會全部清清楚楚的聽見。如果只有一部分相關的話,就會像這樣斷斷續續,對吧?」 阿逸踏著大八步搖著扇子繼續說:「所以,從事理上來看,好像是蓮造成了倩所有的痛苦:但因緣上來說,可能只有一部分是,其他促成的因緣就是所謂的:不可說不可說不可說了。」 阿逸越發得意地搖頭晃腦唸著:「就是這個不可說啊!該你知道的,一點都不會少;不該你知道的,一個字也不會多。」
泰一貫冷漠地說:「也有可能是不干我們的事,所以,我們什麼都聽不到。」
阿逸不置可否,奸奸的笑著問泰:「你猜她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泰冷眼旁觀的說:「剛剛不知道誰說終於來個正常的?」然後低下頭開始編起他的蚱蜢。
我沒辦法跟著他們的對話往下走,因為我心裡閃過上次阿逸在提到「羽化」的事時,也是像這樣,後半段的聲音突然不見了,而那時,我還以為他只是嗓子啞了沒有聲音。不知為何,好大的恐懼與憤怒在心中竄動,這是什麼奇怪的瘋人院邏輯?!有什麼奇怪的陰謀在控制著我們嗎?為什麼不能自由的講話?為什麼會被消音?我毫不遲疑的往山谷外警察局的方向奔去,我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一秒都不要再待在這裡!
就在我跑出山谷,正要穿越安全島時,發現前幾天在警局遇到的女消防員正蹲在安全島的草地上,不知在找尋什麼。她抬起頭,突然往我這個方向看來,我嚇得趕緊退回樹叢後方。
「振宇?是你嗎?」女消防員繞到樹叢後面來,我感覺自己的魂魄要嚇飛了!於是趕緊繞到樹叢前方,拼命的往安全島外跑去,在跨出欄杆時,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女消防員正從樹叢後繞出來,我發覺她正看著我…不對,是穿越過我,往我這邊的方向看,就像在警察局那樣,人們在粗聲惡氣中完全忽視我的存在。
我被一股「因為長得不起眼而被無視」的惱怒淹沒。
今天,我決定要去警察局給他摔櫃檯!
再一次的走到警局門口前,我感覺自己比幾天前更虛脫,完全無法再多走一步。
今天在櫃檯的,並不是原來的那位年輕警察,而是這幾天唯一注意過我、滿頭灰白頭髮的老警員。我一階一階慢慢地拾級而上,老警員抬起頭來看著我。不,又是那種穿越過我的視點,我怔了一下,不過,他隨即低下頭去。這個低頭的動作,深深地讓我失去了上前去的勇氣,於是我決定先到旁邊坐一下,想想看等一下要怎樣摔櫃台。
就在我坐下時,老警員又再次抬起頭來,他緩慢地東張西望,最後轉向我坐的位置的方向,一會,他又低下頭閉上眼睛,我感覺他好像在猶豫什麼,然後,他慢慢站起來,以非常非常慢的步伐往我的方向走來,然後用很不確定的表情對著這個方向搜索著,最後視線定在我旁邊的牆壁說:「請問…你有什麼事…什麼…什麼冤屈嗎?」
我不知他是害羞不敢正視我還是怎樣一定要面對牆壁,總之好不容易有人搭理我,我就趕緊回答:「不是…我並沒有什麼冤屈…我只是喪失記憶,想要找回家的路。」
不知道是我講的話很奇怪還是怎麼樣,老警員好像相當驚嚇的往後挪退了好幾步。
「呃…但是,我們這邊,不能插手你們那邊的事...」
「是說不歸你們管的意思嗎?」
「簡單的說,就是這個意思。」老警員回答得非常謹慎。
不歸你們管?!又是這句話!他簡直斬斷了我那一絲懸掛的理智線。
「為什麼不歸你們管?」我壓低聲音,感覺自己因為失望且憤怒地顫抖著,心中的怒海再也無法壓抑的狂瀉出來。
此時,我注意到窗戶正隱隱地發出嘎搭嘎搭的細微聲響,眼前的大門也微微搖晃了起來。
「我們只能管...管... 管陽間的事。」老警員在講到陽間兩個字時,明顯的降低了聲量且快速滑過。
「陽間?是說我現在在陰間嗎?太離譜...」話都還沒說完,一陣暈眩剎那襲來,我簡直是氣瘋了!不過,此時我的腦中快剪閃過的連續畫面是:第一次遇到菸蒂鬼時,回頭望向安全島外瞬時變遠的小貨車、在進入山谷前一直聽到有人跟我說對不起卻沒半個人影、藏爺爺牽著菸蒂鬼站在山谷的邊緣、房間桌上泰編織給我的草蚱蜢消失不見、阿逸講著話卻沒有聲音的畫面、蓮狼一般的眼向我逼近、接著是那個在警局對著我微笑走失的老太太…這些片段異相不是一直都在提醒著我什麼嗎?
我試著將自己從這些片段中抽身,但壓抑不下內心極度的憤怒,我用力地站起身來,想要跟老警員問個清楚。就在同時,一陣強風颳進警察局,將櫃台上的文件掃得四散飛開,從玻璃窗縫竄進來的風聲,就像高頻尖叫的憤怒鬼鳴。
不過,我管不了那麼多天搖地動的可怕。
老警員雙手合十,口中不知唸著什麼,然後,輕輕的退到門邊,將落地鏡般的大門慢慢地往前推了一下,那個角度,就正好面向我站著的位置。
我驚訝地盯著落地鏡大門,它清清楚楚的反照著我這幾天來坐著的座椅。但,除了座椅跟牆壁之外,裡面空無一物。
空無一物?!
我不敢相信的一看再看,沒有?!落地鏡中完全沒有我的身影!我左右前後的一看再看,這是怎麼回事?我驚嚇的講不出話來!
老警員對我行了個禮,口中不斷的唸著阿彌陀佛,接著,有一股非常強的力量,瞬間將我往空中的方向拋去。
「等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雙手在天空亂揮,想抓住什麼留下來。
我看著那離我越來越遠的警察局,就在我腳下越來越小的警察局,在淚水中越來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的警察局…我不懂…我沒有辦法懂…難道…難道我…我…真的是已經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