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濕噠噠黏在落地窗上,形成掛在窗框上的雨簾,背光下,長長的一排流蘇,流動的影。
遲亮抓著棋,頭埋在陰影,他不知道錯在哪,是付出不夠嗎?
已經徹底演練了無數個制敵的方法。此刻,事實告訴他,窮了所有精力再戰,依舊是被殺得片甲不留。
「我輸了」從咽喉擠出。
旁人不忍聽。
「蛤?」鏡光還摸不清頭緒。
佐為解釋:「中盤認輸,他看出自己輸了。」
「但是⋯⋯,我們只下了上次的一半。」(鏡光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棋力還不足以讓他預視後面的發展。)
眾人不語,沒有人質疑遲亮的判斷,牆上石英鐘走動的聲響十分立體。
這是默哀的喪禮,黑鴉鴉的大人,圍著小小的肩膀。每個人都知道這東西不好承受,卻又只能看著那嬌小的背影獨自一人承擔。沒有任何安慰,任何語句都不合宜。
太沈重了,鏡光完全喘不過氣,他得說些什麼緩和氣氛,太恐怖了,這根本不是遊戲。他半點也體會不到遊戲的氣氛,這輸贏讓他感覺像殺人。
不是只下了一盤棋,為什麼感覺是滅了一個人生存的希望。這感受太直接,痞子突然被這場合震傻,他得想辦法暖暖場:
「遲亮你的氣勢好強,我剛剛被你排山倒海的攻勢嚇壞了,你的緊迫盯人⋯⋯讓我整個⋯⋯不得不⋯⋯。」
鏡光發現自己在演獨角戲,對面的頭顱一句話都聽不進去。
「我回去了喔,再見!」鏡光用蚊子音給自己找台階下。
遲亮的雙耳,聽不見任何外圍的聲音,嗡嗡嗡的,腦子裡響起一段對話,很久以前的對話。
「爸爸,我有下棋的天份嗎?」約兩三歲吧,父子散步在某個清晨的林子。
「我不確定你有沒有天份,可是就算沒有,你已經擁有兩個更可貴的才能。」
「是什麼?」遲亮興奮的問。
「一個是你比任何人都努力,另一個是比任何人都愛圍棋。」這是從小教他下棋的父親,摸著小小頭顱說出的話。
這些話像是長了意識,一句句的鑽進耳朵,這一路支撐的話語,讓他筆直不悔地走到這裡。但現在,有一堵牆出現在他的面前,該怎麼辦⋯⋯,他不曉得怎麼跟別人形容這高牆所帶來的絕望。單獨打完一仗之後,他跟誰描述這殘酷的現實。
從空中鳥瞰鏡光走回去的路,可看見一朵朵傘花像漂浮在水面一樣。背著書包的鏡光,無傘,生了一肚子的悶氣。
鏡光想罵罵不出來,它直接用後腦勺審問:
「為什麼你要贏,之前不是很有技巧地贏他兩目嗎?」
後面沒有聲音。
「喂!佐為。這麼久了還沒有默契嗎,陪你上圍棋會所是為了找樂子,有必要下那麼重的手嗎?」
對於一個大人,鏡光的語氣失了分寸。
「佐為?」
一個鋁瓶被踢得老遠,對於這亦師亦有的佐為,鏡光現在是以數落同輩的方式在發洩。
雨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時間早忘在身後。
他還沒聽到答案,索性停步,佇在人道上,該死的。
「別悶不吭聲」(聲音更尖了)。
他打算這輩子不再跟這隻鬼講話了,越走越快,頭也不回的,雨很大,怨氣也很大。
「鏡光。」
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鏡光。」
走了幾步,又聽到,瀏海整個黏在臉上,視線模糊。
有人突然從後方抓住他的肩膀。
鏡光驚訝的回頭:「老師!」
「你爸快報警了,你在這裡幹嘛?」
「我現在要回去了。」
我指著臨停的方向:「我載你回去,快點,車停那。」
立人國中,午餐時間,正要走回班級,邊走邊寫待會要宣布的事項,爬到四樓過頭了,又折回。紙條列了四個提醒事項:
7、21號到教務處找林幹事領取獎學金
腳踏車編號統一貼在規定的位置
調查施打疫苗同意書
4月未繳交午餐費用名單:7、14、20號
一進教室,靠窗兩排座位,後半部龍骨整條歪斜擠壓成一團。
「老師,垃圾桶長螞蟻了,19的飲料罐沒沖洗,應該是他。」
長螞蟻事件還沒找到兇手,走廊盛菜的跑進來嚷嚷。
「老師,今天沒有人抬紅菜,人豪跑去福利社了。」
拿著礦泉水走進來的人豪為自己辯護:「我昨天跟鏡光講好好了,昨天我一個人搬,今天換他一個人搬。」
「這一組,下禮拜重做。」小蜜蜂這幾天忘了充電,無法擴大懲罰的語氣。
「又不是我的錯,都已經講好,是鏡光自己忘記,為什麼我也要被罰,我不做,我昨天已經抬了。」
人豪早上吃了半顆利他能,中午藥效退得差不多,現在已經不管誰是誰,直接吼叫。
在這空間,沒有擴音器,等同溺斃,點名板摔在講台:
「你們有好好協調嗎?他有同意你這麼做嗎?同一組就必須學會協調。」
營養午餐的海帶,一直吃到水性殺蟲劑的味道。連月來,確診病例一直下降,午餐隔板拆除後,他們可以在空氣中傳播話語了。
子奇敲著鐵餐盒,開始念經:「我的大寶、二寶、三寶,你一路好走啊,我會為你好好超渡,嗚嗚,死得太冤枉了。」湯匙敲在空飯盒的回音很大。
子奇是全班最有戲劇天份的孩子,吃飽沒事幹的他為剛剛死去的螞蟻誦經。一旁連請三天假的5號,今天終於來了,她是今天唯一自行架設午餐隔板的。
昨天站在窗戶邊,抓著辦公室的電話與家長溝通,講到火氣整個上來。
「狗狗死了為什麼要請喪假,請您別忘了小孩的受教權,喪假也不是這樣請的。抱歉,明我必須報中輟了。」
我完全無法理解這家長請假的理由。一天到晚出公差的子奇剛好行經走廊,和家長的對話被他叼走了。他像叼到一根最大骨頭,沿路放送、沿路廣播,嗓門之大。
「5號家裡的狗狗在辦喪事,我們趕快回去包白包,你去寫黑板,提醒全班說要包白包⋯⋯。」邊跑、邊吠⋯⋯,邊跑、邊吠⋯⋯,沿路,聞到腥味的全聚過來。
現在,整條黑蟻被殺蟲劑液體黏在牆角。
「大寶、二寶、三寶,我養你養那麼久,一次全死光,老師我也要請喪假回去了。」子奇。
他們的存在感不是刷出來的,是演出來的,整個演很大。
躲在隔板裡吃飯的5號,突然站起來,衝到廁所。
需吃利他能的這個班就有四個,真巧。一遇到事件,四個邊角就開始起鬨,如果沒有即時壓下來,中原就淪陷了。很痛恨這種特質,立即的、當下的,永遠只有短期記憶。只想逞口舌之快,沒時間沈澱訊息。在鐘聲下狂奔的永遠是他們幾個。
其中一個陳鏡光,被我安排在右後方靠門的座位。他是最難判斷的,唯恐天下不亂的他,課堂上噴出的問題幾乎都能命中混淆的觀念,但語氣急躁、沒大沒小。
他的位置剛好面對校門口,今早在鏡前磨蹭半天的他,是摸到濕濕的牙刷,才確定自己刷過了。想不起來剛剛上什麼課,原本最期待的體育課也淪為板凳球員了,之前自願守在躲避球外場的他,可一口氣屠宰場中所有羊隻⋯⋯。
恍恍惚惚、恍恍惚惚,是午餐時刻才醒了,這禮拜輪到他們抬飯菜。之前會故意繞去另一棟樓看學姊,今天,直接橫切操場,來到最偏遠的廚房,只有他一個人,同伴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