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來到櫃檯等著,店員正在講電話,一掛上。
「琴梅小姐,請問你還記得上個禮拜和我下棋的那個同學嗎?有他的手機嗎?」遲亮。
琴梅翻完表格:「他沒留,真可惜,你想找他?」
小亮失望的轉身,早知道機會渺茫。
「小亮。」琴梅喚住他,在櫃檯下方不曉得在找什麼。沒多久,手裡拿著一張傳單冒出來。
「那天我塞傳單給他,他跟我打聽了上面的地點。」
遲亮一看,「全國中學圍棋聯賽」,十月三日,今天!比賽時間⋯⋯乙組15:00-17:00!!瞄了錶,人衝出去了。
捷運上,遲亮盯著綠色箭頭緩緩游移在,民權西路、雙連、中山⋯⋯、善導寺,好慢,列車行經這些站名,右開右關、人上人下,左開左關,人上人下。
終於到了,時間已壓線,先衝去再說,快!快!
地下道坡度非常傾斜,遲亮幾乎沒辦法順利換氣,最後那幾階,可明顯感到雙腿沈重。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出階梯沒多久,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果然是他。
「你怎麼會在這兒?」遲亮喘完氣,假裝路過一樣輕輕問起。
「你今天有去嗎?」幾乎同時脫口而出,遲亮不著痕跡地問起圍棋聯賽的細節。
鏡光回想剛剛在現場看到的畫面,那麼多人同處一室,卻一片靜默,所有人相鄰而坐,卻只專注眼前的棋局。這樣的現場與他熟悉的校園,簡直是另一個是世界,若非親眼所見⋯⋯。
「有點被感動了。」鏡光由衷反應。
鏡光的形象屌兒啷噹,無所謂是他的一號表情,想去哪、就去哪。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對半路搭訕的遲亮坦承起來。
遲亮則是訝異,怎麼會是感動?他弄不懂哪裡值得感動。
「難道你沒有認真過?」脫口而出。
很怪的對話,完全弄不懂對方在想什麼,鏡光想弄懂遲亮的執著,跑去比賽現場看這群人平時在忙什麼。遲亮則是想認清鏡光所擁有的能力,一路追到這裡,但眼前這個人卻被一個簡單的日常,感動了。
遲亮快瘋了,突然靈機一動。
「你的手,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鏡光納悶地把手給他,魏遲亮抓起手仔細查詳查起來,指甲沒有磨平的跡象,關節無繭,他翻轉鏡光手心、手背檢視著,用觸覺確認著,完全找不到任何執著的痕跡。
手不會說謊,他熟悉執棋者的手,語言會背離本意,但手不會,這雙觸碰世界的手記載了很多東西,但鏡光身上沒有日積月累的時間軸。
好像⋯⋯一出生⋯⋯就擁有一身本事的怪物。
行人道上,人來人往,人潮匯流在通往地下道的位置,兩個傘攤就擺在這裡。傘攤前,兩個孩子低頭面對面,其中一個捏著另一個人的手。(這動作被認識的人看到,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鏡光的手突然抽回。
「你有打算做職業棋手嗎?」遲亮問害臊的鏡光。
「我?職業棋手?」好像聽到火星文,怎麼會問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事,鏡光爆笑。笑完看到遲亮的表情,亮起紅燈。「聽起來很酷,但我沒想過。遲亮⋯⋯,你想成為職業棋手嗎?」
遲亮凝重的看著鏡光,不答話。
鏡光從瞳孔看到一個很深的景深,底部有個聚焦的亮點,亮點映出答案了,他順勢搭腔:「職業棋手能賺多少錢?」
「在日本如果是頭銜獎金,名人戰有三千六百萬日元、棋聖戰四千兩百萬日元⋯⋯。」遲亮很大人的神色說明著。
「等等。」鏡光腦塞了,用手擋住話頭,「頭銜戰總共有多少種?如果全贏的話?」
「總共有八種,獎金總額有一億八千萬日元。」
「一億日元!?換成台幣的話⋯⋯?」他胡亂問,不曉得會問到這麼勁爆的資訊。像吸大麻一樣,輕飄飄的,居然還有這種賺錢方式,嘿嘿,活生生的斂財機就在後方,原來這隻鬼是送錢來著。
「佐為,你拿個名人戰應該家常便飯吧?」鏡光頭也不回地想著。
「你竟只想著賺錢!」佐為極嫌惡的遠退。
「只是想一下嘛,這種錢不賺白不賺。」嘴已經裂到無法縫合的癡呆樣。
「不賺白不賺?」遲亮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鏡光連忙解釋:「我只是想當一下職業棋手,如果可以,順便拿一兩個頭銜更好囉。」
如意算盤打得正響,來不急看到遲亮變成鐵青的臉。怎麼,最近遇到的人完全零幽默感。
「順便?你開什麼玩笑。」顧不得形象的遲亮音量失控。
天色轉暗,烏雲快速凝聚,鏡光的幽默全變成該死的挑釁。
「你的這些話簡直侮辱了所有的棋士,你根本不配,一個棋士不可能講出這種話。」
遠處黑雲劈下兩道閃電,悶雷發出嚴厲的斥責。
「什麼叫隨便當一下,你知道棋士要攻的頂有多高嗎?長久忍耐、苦修、數次陷入絕望,好不容易突破障礙,依舊無法登頂。」
這是他每天在父親旁邊看到不想再看的畫面,讓他敬佩的也是這種煉火中磨練的意志,他讓自己處在這種高溫,這雙手不知已摸過多少棋。
「我是抱著覺悟跳下去,而你卻⋯⋯。」
雨整個宣洩而下,天空不再有疑雲。
「為什麼我會輸給這種人。」這句話是悶雷。
「現在就跟我下一局吧!」悶雷後的響雷。
在這個人的面前,所有訓練養成、痛苦抉擇都變得很諷刺。沒道理會輸給這種輕狂的空降隊,天理仍在吧?
雨,無私地淋透兩個人。一個無心開啟的話題,凸顯了他們倆的天差地別。
「佐為怎麼辦?」
「就如他所願!」
人海茫茫,只有鏡光的反應可以在遲亮心湖引起波濤。遲亮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比任何人還要沈著、冷靜。坐在鬧哄哄的班級裡頭,從外面看進去就像一尊古物,非常突兀。
不能說歷經滄桑,而是多了一分沈澱後的透淨,波紋不興的,他和所有人總是維持著禮貌的距離。
少了浮動、少了無理取鬧的元素,他變得⋯⋯十分異常。好聽的形容是超齡,但換個角度是提早老化,他跳過整個幼年的學童階段,太容易溝通、太幫別人著想、太理智、太負責任⋯⋯,整個就是不對勁。腰太直、走路太正、人整個太穩健,這樣一個孩子不管安插在哪個班都格格不入。
鏡光剛好相反,入學時,就是百分之百的耍寶人物,作怪、惹事端,有他在需花雙倍力氣管秩序。永遠耍嘴皮,空氣只要有一點刺激的花粉就引發過動反應,口腔、上顎、咽喉全部發癢,沒說話會死。他管不住自己的浮動,剛接到這個班時,我看到他困在一個動物性的身體,所有反應永遠搶在思考前。
下課鐘還沒敲完,已經抱著籃球跑下去搶球場。上課鐘響,從球場趕回來的他,頭滴汗,眼球亂飄,課本永遠不知道翻到第幾頁。
這樣的小孩不可能有機會下好棋。鏡光欠缺了一個棋士需具備的所有條件,不是單一條件。
而遲亮這麼善於解析,卻完全看不透鏡光,鏡光看似擁有更高的棋力,卻渾然不自覺。
這尊古物一遇到鏡光就失去矜持,出現裂縫。
鏡光這過動兒,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煽動了,今天的閒聊甚至讓他大動肝火。
原本遲亮不急著成為職業棋士,現在,變得十分迫切,他就是要在鏡光面前成為一位職業棋士。可惡的白痴完全不知道它的難度,才會說風涼話,簡直⋯⋯簡直是在他崇敬的志業上撒尿。
但⋯⋯如果成為職業棋手對鏡光來說真的不難的話,⋯⋯不會吧?(遲亮從未如此毛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