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十一、被異族包圍的場

電車移動中，遲亮面門沈思著，背脊的刺整排立起。

如果古老的定式就是他慣有的棋路，一定有破綻，只要沉得住氣就能找到他的破綻。

強大電流瞬間驅動笨拙的列車，膠輪、鋼輪在鋼軌擦出尖叫聲。車廂中所有可握金屬都是冰的，廣告燈箱上的各種色光快速刷過，沒有殘留任何印象，全自動、無人駕駛。

這尖峰時段的車廂中，無人交談，只有嗶嗶嗶的三長催促聲。每顆頭搖晃的律動是一樣的，低頭滑手機的角度是一樣的。突然，一陣尖銳的金屬煞車聲，把閉目養神的驚醒了。

佐為是車廂中另一個陷入沈思的鬼，他在審視自己的奇怪反應，怎麼突然冒出「如他所願」。對於一個人的才華、棋力，他似乎可以瞬間嗅到，遲亮這孩子雖然還沒整個成熟，但已經能用現有能力使出一些耀眼招數了。

上一局純粹想試探，有幾步已瞥見獠牙，這個幼子已長出銳利的獠牙。佐為嘴角牽起神秘的微笑，這種巨型猛獸所擁有的武器已從這孩子身上長出，沒看錯。

這讓他整個筋骨全都開，真難得，這隻鬼被一種鬼魅的東西慫恿了。

一進圍棋會所，小亮直接跟櫃台招呼要用那老位置，下一秒，跟著走進一個矮個的。

整個圍棋會所開始騷動，就是他，上次就是這孩子。通報的通報、傳話的傳話，人群窸窸窣窣移動著，集體默契又讓整間圍棋會所瞬間重心傾斜。

幾乎是同時到位，當遲亮領著鏡光來到他的老位置時，整個看熱鬧的群眾也卡好位，一個卡一個，人牆緊密壓在座位後方，連隔間用的樹籬後也躋滿人。

光聽聞難以置信，沒親眼看到，死都不信。上了年紀的男人聚在一起，味道相當複雜，有衣櫥的樟腦丸、上館子沾上的醬油、菸味、汗味⋯⋯，還有一股老人發出的油耗味。

遲亮對人牆視若無睹，只有鏡光無法適應這陣仗，手腳不知擺哪。大人的世界，一顆顆黑黑的頭，深刻著一條條法令紋，籠罩成一股密不透風的低氣壓。

這些大人簡直是陌生物種，被異族包圍的身體極不舒服，吊兒啷噹的鏡光瞬間綁手綁腳。

儘管這是遲亮的場子，他仍然嚴陣以待地說：

「分先下可以吧！ 」遲亮這次不再客套讓子。

鏡光執黑，遲亮執白。

站姿，佐為一直都是站姿，他站在鏡光正後方，盯著遲亮沉思的樣子，集中了，眼神變得炯炯，瞬速的集中在一個尖點。小小年紀就可以自由駕馭自己的情緒，將來一定大有作為。

這現象反讓佐為遲遲無法決定，是要使出全力，還是讓他嚐點甜頭？沒多久，鏡光的手聽令將黑子下在星位。

遲亮的白子也下在星位，第一手就花掉三分鐘，看來相當慎重。一百多年前這是無法想像的下法，佐為凝視著棋盤，想著黑棋需勝五目半的負擔。

突然，他看到一個抽象的對象，「革新後的圍棋」就在這五目半，他看到了。

圍棋在他沈睡期間應該被研究得更透徹了，沒錯。在佐為眼前，他看到的突然不是遲亮這對手，而是整個圍棋的革新，一時間雖看不到突破點在哪，但，坐在他眼前的這個人，即將回答他所有問題。

佐為瞬間抖擻起來，背打直，要致上敬意的最好方法是全神貫注的下一場。

只要能觸到網格，他就可以聽到脈動，只要眼前這小孩也使出全力。

「16之十七。」

步步棋必須追求更強而有力的下法，才能發揮最高效益，很自然的，這意念開始形塑佐為的思路。最好的一招，必須是最好的一招，好熟悉，就是這種專注、興奮讓心跳悸動不已，再度經歷到了。

「15之三。」

鬼想鬼的，鏡光想鏡光的，他只看得到肉眼看得到的東西，他看到對手奮力將棋振響。

佐為仔細評估，這裡用「尖」可能不夠，「夾」的話可能會好些，突然⋯⋯他瞄到遲亮似乎在等什麼，佐為瞳孔一縮，你在等著我的「尖」嗎？

「就如你所願！15之十六，尖。」

遲亮瞬間咬住，啟動連環的猛烈攻勢，每手緊迫盯人。

遲亮下意識地往中腹一長，佐為的黑子也是跟著一長，還是序盤階段。

遲亮的白棋又是一長，此時，黑棋沒有再碰上去，而是往中腹己方的方向，一個小飛！瞬間，這邊立二與一個的小飛黑棋，連同中腹之前下的寥寥幾顆黑子，形成一個十分立體且完美的大陣，儘管還沒完全成型，可每顆黑子都牢牢占據要點，牢不可破！

佐為悄悄在嘗試一種新下法，剛剛那手尖沖不是為了進攻，而是讓白棋自然地在邊空上拆二。佐為這兩子直接撞了過來，直接將白棋撞出一條直線，同時，在中腹的陣勢也布置起來了。

遲亮整個人僵住，這是什麼神仙下法？

剛剛那兩子碰撞構築出相當龐大的陣勢……。他雙眼發直地盯著鏡光，咬牙繼續往下落子，從邊空往中腹長出的這三顆白子，接著一跳，企圖侵入黑棋的中腹星空大陣，這個時候，鏡光在左上角落下一子，在剛剛尖沖的那一子往下來了個小飛。

白棋這幾顆圍成的空間立刻變得扁平，看上去岌岌可危。遲亮一臉絕望向整個中腹看去，只見到一顆一顆黑子，熠熠生輝，心下寒顫！

其實，這局棋……早在序盤的階段就沒得下了，遲亮不敢指望對方在後面行棋會出現破綻。

全出乎他的意料，來看鏡光早就意識到邊空不是圍地的地方，是戰鬥的地方……。

這一局，與上一局，也太跳耀了吧！

整個現場頓時一靜，所有人都呆住，後面那群黑鴉鴉的人群，整個忘了呼吸。

敏銳的魏遲亮此刻感應到一座前所未見的高牆，當黑子一步步篤定降落棋面時，他感覺是仰望一位制裁者在眼前示範真理。

弄不清楚它是怎麼發生的，眼前這同齡的孩子，身體裡藏著他探不到的深度。遲亮整個踩空了，深不見底。

遲亮的心思在對手眼前就像透明的介質，他啟動的任何攻擊都早一秒被瓦解，根本沒機會將攻擊串連成勢，他整個被看穿了。

完全沒想到會這樣，這是第一次，遲亮不需顧慮傷及玩伴的自尊，但，也是第一次，自信被瓦解的這麼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