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何以知曉這衣帶中,有遼西邊防圖?」裴將軍問道。蕭鉅舉起酒壺往口裡一灌,反問:「大興城裡發生刑案,向來只有大理寺遣人斷案,翊衛府雖有管轄皇城之責,但竟能與大理寺同來,敢問裴將軍又何以如此之快得知,死者衣帶內有遼西邊防圖?」
翊衛軍隸屬東宮,自是忠於太子楊昭,而蕭鉅卻是支持齊王楊暕。隋帝宮人單薄、子嗣不興,唯有皇子四人,太子楊昭、齊王楊暕和趙王楊杲,以及已歿而未有封號的楊瑯。趙王楊杲不過七歲,無權奪嫡,將來皇位是否落入楊昭之手,未可知之,隋帝楊廣疑心重、謀慮深,當年繼位時,世人蜚語他奪兄長楊勇之位,策劃仁壽宮之變以弒父,楊暕深知父皇這塊心病,除了博得父皇歡喜外,極少與楊昭正面衝突,兄弟間相處仍十分和諧。
蕭鉅昨日前來棹貞樓,赴友邀游宴,才知最大廂房已讓人包下,還是高句麗人,他怨怪棹貞:「哼,接待高句麗這等低賤外番,不怕辱沒了棹貞樓。」棹貞樓主笑歉:「梁公海涵,開門迎賓、來者是客,況且那幾位的過所,可不一般。」蕭鉅奇道:「鴻臚寺鑒印的過所,怎麼不一般。」棹貞刻意避開他人,請蕭鉅到一旁議事,說道:「瞧來非鴻臚寺發出,上面有禁軍備身府的印信。」蕭鉅詫異說道:「有這等怪事?莫不是他幾人從鬼市購得偽牒。」棹貞搖頭說道:「做鬼市買賣的,見不得光、識不了貴,幽冥貨容易取得,卻沒本事假造官家印信,只是⋯⋯。」
棹貞遲疑了下,蕭鉅問道:「樓主可是知道有地方能造假過所?」棹貞回道:「若非備身府的真印信,恐怕只有蠡苑做得出。」蕭鉅一怔,哂笑:「酒色財氣任逍遙,銅臭千里出陶朱⋯⋯看來棹貞樓確實想取代蠡苑啊,哈哈。」棹貞笑道:「不瞞梁公,棹貞心願即是取代蠡苑的『花盈緋』,成為大隋第一商賈,而非第一幻術師。」
蕭鉅說道:「聽聞那花盈緋極有手段,在天子腳下開辦這麽一場明賭的賽馬局,居然無人反對,究竟第一商賈還是第一賭徒,值得琢磨。」棹貞說道:「天子修築江南運河,所費不貲,棹貞妄猜裡面不乏蠡苑手筆。」蕭鉅思考好一會兒,沈吟:「你說花盈緋是天子的人,還是太子的人?」棹貞笑道:「不是齊王的人,就得提防。」此話實得蕭鉅的心意,他派了兩名屬下盯住高句麗人的廂房,歡喜地與其他友人吃酒去,只是到得寅時,一名屬下急來通報,說廂房內起了動靜。棹貞樓日夜燈火通明,又十幾來人於一樓樓廳歡談,並無絲竹樂曲遮耳,二樓廂房的奪命刑案,無論如何是逃不過眾人的耳目。當蕭鉅進入廂房內,發現五人被千牛刀所殺、卸去四肢,翻看屍身後,由棹貞指認乙支征,其衣帶上繪有邊防圖。
蕭鉅驟憶,先帝楊堅派軍海戰高句麗國,遭遇天然海襲和瘟疫,隋軍傷亡慘重,登陸後,少年嬰陽王代父親平原王出征,由名將乙支文德輔佐,大勝隋軍,先帝楊堅乃戰神,生平唯輸此戰、視之奇恥。既然此人複姓「乙支」,必與乙支文德有關聯,且邊防圖中心位置畫得正是營州,外圍河川標誌白狼水河、荒砬河、女兒河等河域,蕭鉅雖不識這些河名,但遣人送入宮裡給皇姑父過目,他必召兵部和工部的侍郎、尚書郎辨偽,假使真是遼西邊防圖,可謂首功一件。
裴將軍對蕭鉅的質問,無需多答,眾人均知定是蕭鉅派人送邊防圖入宮時,裡頭的細作向東宮通風報信,如今翊衛府才反應迅速,壓制大理寺,取得刑案的指揮權。裴將軍吩咐大理寺官員們,務必仔細紀錄刑卷,他不欲再和蕭鉅言語交鋒,說了些急著覆命東宮的場面話,便領翊衛眾士撤退,獨留大理寺辦案。誰也沒在意一名不起眼的大理寺主簿,藉由進出忙碌而消失了。
縱然京城白日喧騰,同時發生太僕寺少卿和書生的馬賽賭約,又有高句麗人被殺於棹貞樓的命案,午夜依舊沉寂非常。兩名農夫裝束的行人無視夜禁,各擔著兩竹簍子,往西邊利人市而去,只是此二人裝束又較尋常農夫來得特異,斗笠下罩著黑布,綁腿和草鞋間竟穿著潔素未染土的白綢襪,倘在白天,必定格外引人注目。最奇的是四個竹簍中,都擺著兩盆似已枯萎的盆花。尤其兩人夜行毋須提燈,只因其中一盆花,通體金爍可光照數尺之遠。
「來了。」不必交談,二人同時心意相通,停下腳步,果然街坊屋簷上悄無聲息站定十幾來名黑衣殺手。領頭者冷冷說道:「留下八病美,饒你二人不死。」一農夫哼道:「你們搶走八病美,縱使饒我二人不死,可丟了花爺的東西,吾家全村人連同雞犬只怕腦袋掉盡,花爺手狠,想必諸位沒體悟過。」十幾來名黑衣殺手提劍飛身刺下,劍鋒直逼農夫二人,二人仍紋風不動,此刻一團破空殺出的紅絲,彷彿綻蕊拂面,震偏所有劍鋒,力道竟如斯猛烈!十幾來名黑衣殺手定睛細視,居然是柄單薄紅拂塵。
「太常寺幾時雞鳴狗盜,幹起不乾淨勾當。」一名紫衣少女手持紅拂塵,自屋簷暗處婀娜飄落,秀巧雙足雖靜雅點地,卻踩陷了鋪街厚石,十幾來名黑衣殺手均是臉色大變,此女武功深不可測,展現驚人的內力及輕功,人人將劍橫於胸口護衛,防此少女猝施毒手。領頭者憶起江湖傳聞一女子,人稱「紅拂女」,辣手催命從未心軟,不料竟是嬌俏幼稚的美貌少女,道:「緣慳一面紅拂女張姑娘,還請姑娘行個方便,日後必當答謝。」張出塵盈盈歛裳還禮,道:「小女子張出塵見識淺薄、不懂禮數,只是奴家主子花盈緋大爺,素來不愛別人搶他東西,只好請各家哥哥不吝指教。」銀鈴嬌笑中,張出塵已化鬼魅,與紅拂塵融為更強悍的兇器,轉瞬弓弦驟射,竄入人群,勒殺三人,不流一滴紅血。
眾殺手駭然,盡使平生本領,但求拂塵下保命,劍招互依互存、層疊逼進。張出塵冷笑,由紫袖抖出一柄改造過的摩訶金剛杵,杵端焊有四片銳刃,加上紅拂塵,剛柔並濟,藉拂塵軟毛捲緊敵手兵器,再憑恃高強輕功飛跳而起,將摩訶金剛杵刺入敵手心窩。
杵杵致命,血花噴濺。
只賸三四人,知今命休矣,擋身於領頭者前面,喊道:「頭兒,今後拜託您,快走。」領頭者心苦,道:「兄弟們放心。」用盡最後氣力使出猢猴攀樹的功夫,沿簷逃走。
張出塵無意追趕領頭者,待殺得乾淨後,從腰帶抽出一方白帕,擦拭摩訶金剛杵上血漬。農夫二人上前道謝:「多謝張姑娘援手,否則我兄弟二人難向花爺交代。」張出塵卻盯望盆花,笑問:「哪盆是病色啊?」又轉嘆:「唉,不知病色會落入哪家千金之手。」農夫二人略曉張出塵心思,道:「張姑娘已天仙般人物,毋須病色錦上添花。」張出塵突然微怒,罵道:「胡說,如若天仙般人物,主子怎從沒說過喜歡我。」農夫二人語塞,不懂該如何安慰姑娘家的百變芳心、思春繾綣,張出塵落淚,甩脫白帕,縱身上屋簷離去。
「唉。」房舍暗黑隱沒處飄來股異香,農夫二人吃驚,敬道:「花爺。」一名墨綠棉袍的疲弱青年步出,倦容仍十分清俊,竟是那書生池鬯。花盈緋化名池鬯,潛行於世,不易被人識破真身。花盈緋何嘗鐵石心腸不懂女兒心,只說道:「辛苦馮家兄弟二人,近日麻煩看照八病美。」農夫二人恭敬領命:「謹遵花爺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