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冒業
1883年,美國德州的亨利.齊格蘭(Henry Ziegland)拋棄了戀人莎拉.卡里斯(Sharla Karis),令對方傷心過度自殺身亡。莎拉的兄長詹姆斯(Jame)憤而朝亨利頭部開槍,然而子彈只是劃過亨利的臉頰並沒入後方一棵樹的樹幹中,讓他逃過一劫。二十年後,亨利決定移除那棵樹,可是斧頭無法順利砍倒,於是用炸藥將它炸開。沒想到爆炸使藏在其中的子彈高速飛出,正中亨利的頭部。
儘管真確性屢遭質疑,這個叫作「耐心的子彈」(The Patient Bullet)的小故事過去百多年來卻一直在流傳,不時於報章和網路上重新出現。雖然「子彈沒打中目標 ➡︎ 藏在樹幹裡 ➡︎ 二十年來都沒人處理 ➡︎ 炸藥的推力導致它殺死當初的目標」的因果鏈充滿著「偶然的連鎖」,人們卻似乎覺得它真的有可能發生。可是虛構故事呢?或者收窄範圍,推理小說的讀者能接受殺人謎團中有多少巧合因素?
千街晶之2003年出版的評論集《水面的星座.水底的寶石:回顧推理小說的變遷》(水面の星座 水底の宝石 ミステリの変容をふりかえる)便有一章提出人對於真實與虛構中的偶然性態度有所差異。日常生活或者聲稱是真實事件如「耐心的子彈」即使存在大量巧合,我們亦不會覺得有問題。可是如果虛構故事有過多的巧合會令讀者下意識覺得「不自然」,並對作品的情節安排「濫用偶然」作出批評。
推理小說乍看之下是對「濫用偶然」最有戒心的文類,凶手的犯罪計劃更必須排除可能會一切破壞整個計劃的偶然事件。可是千街指出,不少推理小說詭計其實稍有不慎就會失敗,例如用針線的密室手法如果線在中途斷掉便無法順利把現場佈置成密室,用於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時刻表詭計一旦列車出現延誤事故也會告吹,可見不少凶手的計劃並未對意外「免疫」,只是剛好沒有發生而已。反過來說,凶手的運氣好不也是一種偶然嗎?
此外,橫溝正史的經典長篇小說《獄門島》,鬼頭家的連續命案正正始於一連串偶然事件所引致的悲劇;橫溝的另一部作品(為免爆雷不公開書名)更以「偶然的連鎖」製造出事件都看似是「人為」的假象;京極夏彥獲得第49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的《魍魎之匣》同樣是以大量具說服力的「偶然」作為妖怪「魍魎」的真面目,將「偶然」化為故事主題。
千街再指出,有些推理小說會一些刻意加入極端的偶然。例如竹本健治的《匣中的失樂》中的角色影山就以機率只有「10的10次方的24次方分之一」的「隧道效應」解釋一個人在密室中憑空消失的謎團,主張只要發生的機率不是零,它就是其中一個可能解釋;山口雅也的《奇偶》亦出現了猶如被瞬間移動到外太空的真中環境中,再被傳送回房間內的慘死屍體,最終解答同樣以極低機率的偶然事件去說明,更揚言「從今以後,所有密室謎團都不得不將『隧道效應』例入候補解答」,一舉推翻本格推理的傳統前設。除了這兩部作品,千街未有提及的麻耶雄嵩的《有翼之闇:麥卡托鮎最後的事件》和《夏與冬的奏鳴曲》也有類近的情節。
另一位很喜歡加入「偶然」的推理作家是島田莊司。先前已在文章〈21世紀本格推理:理論與發展〉講解過島田的「奇想理論」,他認為「本格Mystery」要符合「前半出現富有詩意的不可思議之謎,後半則以科學和邏輯將其破解」的結構。有趣的是,在島田基於這理念創作的小說中,前半的「奇想」現象不少是源自目擊者的錯覺,即「偶然看錯了」,或是剛好無法理解凶手詭計的真正意圖,誤將它當成超自然現象,又或者是凶手的行凶過程發生意外,導致目擊者在現場看見了奇怪的畫面並產生誤會。
推理評論家兼翻譯家飯城勇三在2017年的著作《本格推理戲作三昧—以偽作和評論描繪出本格推理的十五種魅力》(本格ミステリ戯作三昧—贋作と評論で描く本格ミステリ十五の魅力)中指出,島田的作品總是存在「作者和偵探都喜歡奇想,但凶手其實討厭奇想」的微妙對立。把現場弄成密室總是想偽裝成自殺,而不是想令人以為凶手離奇消失;利用時刻表詭計是想製造不在場證明,而不是想令人覺得凶手遠距離用詛咒殺害了死者;移動屍體是想擾亂調查,而不是要令人覺得死者短暫復活了。島田作品中的「奇想」現象往往都不是凶手本意,當中很多甚至與犯罪計劃完全無關。然而它們卻引起了愛好「奇想」的偵探的關注,令偵探運用推理能力和科學知識為「奇想」現象給予解釋時順便揭發了凶手的犯罪行為。換句話說,凶手通常是被意料不到的「奇想」拖垮的受害者。
總括而言,「偶然」在推理小說中其實是常客。或許正如都築道夫在《黃色房間是如何改裝的?》(黄色い部屋はいかに改装されたか?)所說,「簡而言之就看如何運用,運用得當,就能發揮作用」。至於怎樣才算「運用得當」,就交由各位自行判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