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冒業
推理小說可謂其中一種最追求故事效果的類型文學,讀者會期望作品中的謎團最終能給出一個「情理之內,意料之外」的收結,具備合理性同時也要追求意外性,造就無可駁斥的驚奇感。
譬如有個人死在房間內,死狀有如從高處墮下,真相是房子尚未建好沒有上蓋,死者是從一架飛機跳出去撞上房間的地板,這就是「意外的真相」。然而隨著推理小說推陳出新,犯案詭計不斷累積,部分甚至被窮盡,資深讀者腦內已建立龐大的詭計資料庫,很快就能將眼前推理小說的佈局與過往類似的詭計進行對照。於是,營造這種意外性已變得越來越困難。儘管如此,由於詭計(トリック)的概念已根深蒂固,「意外的真相」目前在本格推理仍屬主流。其實,推理小說的意外性不只有一種。
結局意外的翻轉是閱讀推理小說的一大樂趣,如日本推理作家矢樹純便以善寫故事的「最後一句」為特點。
推理評論家兼翻譯家飯城勇三在2010年出版《艾勒里.昆恩論》(エラリー・クイーン論),這本評論集的英文標題為「How did Queen write the stories of surprise deduction?」,意思是「昆恩如何書寫意外的推理的故事?」。飯城在書中強調,有別於為人所熟知的「意外的真相」(意外な真相),美國推理作家艾勒里.昆恩(Ellery Queen)在創作「國名系列」時其實在追求「意外的推理」(意外な推理),即偵探破案的推理過程超出讀者的意料。飯城認為,昆恩會在作品的解謎篇前面加入〈向讀者的挑戰書〉,並非要讀者猜出詭計或者兇手,而是要猜出偵探艾勒里.昆恩會如何從現有線索推理出完整的真相。因此,昆恩小說的謎團從不重視詭計,有時候甚至沒有詭計,反而重視物證細節以及謎團的高度複雜性。深受昆恩影響的作家不少也是遵從此種風格,鉅細無遺地講解偵探的推理過程,像是日本的有栖川有栖和青崎有吾,而台灣亦有林斯諺。
坂口安吾《不連續殺人事件》中同樣對讀者提出挑戰書,甚至於連載期間祭出懸賞,與讀者進行推理的競技。
飯城在考察偵探小說鼻祖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莫爾格街兇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之後,認為其實「意外的推理」才是愛倫.坡當初構想的「現代偵探小說」。在〈莫爾格街兇殺案〉的開首和結尾,偵探杜賓(C. Auguste Dupin)長篇大論地區分了他獨門的分析推理法(analytical reasoning)以及法國警察查案時精確機巧但墨守成規的程序式思考。杜賓之所以成功破案而警察不能,正是因為他勇於創新和跳脫常規的推理方法。可是,由於〈莫爾格街兇殺案〉開創了密室殺人詭計,以及兇手不是人類等謎底,導致它最終往「意外的真相」傾斜。於是乎,〈莫爾格街兇殺案〉本身作為「意外的推理」的實驗是失敗的。
飯城更指出,現在的推理小說讀者越來越傾向從詭計資料庫搜尋出相似的詭計去破解真相,這其實已陷入最初杜賓揶揄警察的程序式思考。「意外的推理」就不同了,它無法建立資料庫,以程序式思考去猜測偵探推理過程的做法行不通,故此讀者必須完整地從頭思考一遍,才有可能猜中。「意外的真相」目的只為了嚇讀者一跳,公平性不一定要有,但「意外的推理」就必須公平。而由於不一定要公平,「意外的真相」甚至可以沒有「推理」,可是「理性思考」才應該是現代偵探小說與前現代小說的最大差別。因此,飯城認為具備「意外的推理」的偵探小說才算是「現代的」,至於「意外的真相」,就只是沿襲愛倫.坡之前的「古代偵探小說」(飯城引用天城一,認為古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也屬於「意外的真相」推理故事)。
究竟是否真的如飯城所說,具備「意外的推理」才是「真正的現代偵探(推理)小說」?這需要更深入的討論,並非本文篇幅所能處理。可是,目前推理讀者群確實存在「搜尋詭計資料庫」的習慣,最近日本便有推理作家嘗試扭轉此局面。相澤沙呼在他的《medium 靈媒偵探城塚翡翠》大獲好評之後,於2021年推出以「倒敘推理」為主軸的短篇集續作《invert 城塚翡翠倒敘集》。在這部作品中,兇手是誰由一開始已清楚揭露,謎團反倒是「偵探會如何看破真相」,將重心放到「意外的推理」上。